從淮海中路到武康路散文
從淮海中路到武康路散文
我住在南鷹飯店,一間二十五年的老店,其間不知它翻新過幾次。計程車師傅說,很久沒有載客人來南鷹飯店了。好在輕車熟路,實際並不難尋。我住在大概十二層樓的位置,或許也沒有那麼高。連日來奔波在幾個城市之間,相似的標間和擺設讓我有些精神恍惚。
第一晚,南鷹飯店。我用過一塊毛巾、一雙紙拖鞋,並在床頭櫃上留下了些餅乾屑,故意製造出一些雜亂的痕跡。午夜時分酒醒,口渴,渾身燥熱,我推開窗子,留出一條很小的縫隙。上海的天氣預報,這幾日有陣雨。很久沒有在冬天遇見雨水了。為了醞釀睡意,我看完一整集紀錄片,片子講述了一些學者如何追蹤糞便和腳印,探尋雪豹的蹤跡。直到清晨,屋裡才有了些牽強的涼意。
第二日,傍晚歸來。一切都恢復了原狀,窗子被關得嚴嚴實實,連被子的褶皺都消失不見。對此,我有些憤懣不滿。傍晚的街道里,晝伏夜出的事物漸次甦醒。月亮,樹木,老鼠,貓頭鷹,以及死去的人。靈魂出現在曾經的故事裡,不斷重複上演。寂靜中,我的心緒翻湧,鳥雀成群地飛過屋頂。我的窗子背對街巷,視野並不寬闊,僻靜中幾乎只剩下風雨聲。窗子下面是玻璃房西餐廳,屋子裡面黑黢黢一片。玻璃房外的臺子上,依稀可以看見些花盆,栽著一簇簇藍色的花兒,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如果說,南鷹飯店裡還有些深刻的事物,大概就是一進旋轉門,見到大廳裡的那些紅色的熱帶魚。燈光恍惚,些許沉悶。很長時間過去,都沒有辦理入住的客人。玻璃缸裡透著一團光,像是蘇打水冒著氣泡。十幾條魚,或者幾十條魚,搖晃著裙襬,落葉般無序紛飛。如果是秋天,風總是喜歡做這樣無趣的遊戲,帶著樹葉去往沒有意義的角落,再吹散,再走遠。連續複雜的運動闡釋了一個永恆的主題。
我可以花很長的時間,觀察魚類遊動的軌跡。據說人在極度無聊的時候,會產生強烈而詭異的幻覺。這大概是機體的自我保護,注意力土崩瓦解,另一個世界中,太陽緩緩升起,建築從虛土中生長而出,神靈端坐於王座之上,他的喉嚨裡發出灼灼之音。魚類遊弋的過程,就是時間的破裂與重塑。再這樣下去,我大概會被幻覺所吞沒。
我還是決定出去轉轉,這樣可以紓解慌亂的情緒。南鷹飯店門前是淮海中路。我對這兒一無所知,以致於我像是一個怪物。當然,這種疑慮大可不必。我想,就這樣順著淮海中路往下走,等下原路返回就好。手機沒電了。沒有通訊裝置,害怕迷路的我不敢走遠。天空還是要下雨的,地面和空氣都是溼潤的。我帶了把雨傘。前不久許是來過一陣風,下過一陣雨的。風走了,雨也就停了。這雨可大可小,一陣小風,就捲起一陣小雨。一陣大風,就兜下一陣大雨。風雨過後,行人稀少,只留下一片灰濛濛的街景。其實這種灰頗有幾分精緻。灰的天空下,房子斜斜的,投下一片灰的影子。一隻灰貓從黑暗處到我面前,輕身跳入到街景裡,又像是一個水花忽然不見。而我,就是那顆炸開水花的石子。所有的事物,都跳入到這樣一片青灰中,陷入到一陣潮溼的氣味裡無法自拔。
似乎除了梧桐樹,我找不到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而我,是街上少有的粗糲男人,粗糙得到處都是稜角,需要慢慢被打磨。尤其是下巴上那些冒尖的鬍鬚,顯得格外不修邊幅。街邊有咖啡屋,店面小而狹長,穿職業套裝的男女湊在一起,細語呢喃低著頭。平日裡,我身邊並沒有穿套裝的人,過於正式的穿著,會讓人顯得另類。走在淮海路上,我穿著薄的迷彩羽絨外套,為南方的冬天而備,裡面是一件黑色運動服,再裡面是一件黑色打底衫。寬鬆肥大的NIKE運動褲也是黑色的。這身行頭幾乎伴隨我度過整個冬天,在北京的街頭再平常不過,扎入人海里激不起一個浪花。但是在這裡,這身衣服卻有些不倫不類。我腦海中的上海圖景,似乎發生了改變。
空氣突然變得清脆。很多年前的畫面,被燒成了陶瓷,猛地墜落碎裂,成了一片片小小的鏡子,折射出那時的天空。依稀記得上海這座城市裡,生長著許多梧桐,但遠沒有眼前的這般茂密。這種茂密,是我從光禿禿的枝條中猜測而來的。一種樹木聚集,不管是人的偏愛,還是土地的偏愛,一定有它的原因。上海的冬日更接近北方入秋的景象。大多數草木還維持著生機,只有梧桐幾乎落盡了所有的葉子。若是在盛夏時節,眼前的景象該是多麼豐滿!梧桐的葉子會交織成綠色的穹頂,覆蓋整條小巷。一陣風吹來,緩緩行來一輛馬車。這讓我想到《午夜巴黎》,如果我也可以穿越時間,或許會有不錯的收穫。梧桐是一種光怪陸離的樹木,枝幹上寫滿了扭曲,但這些彎曲又過於遒勁,彷彿直指人心。我伸出手,試著用手掌描繪梧桐的姿態,那應該是骨折的手,手指全部斷掉了,就這樣硬生生地繼續生長著。於是乎,在這冷清的冬日夜晚,我的心中竟然生出了幾分力量。樹木沿著道路行禮,很多年了,它們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什麼。
遠處走來一隊穿軍裝的男人。他們身姿筆挺地走來,又整齊劃一地消失在夜色裡。難道夜裡還要巡邏?他們從哪裡來?要走到哪裡去?這條街道似乎從一開始就透露出一種森嚴和古舊。看著他們遠去的方向,不知怎的我就轉了彎兒,突然就見到了武康路的牌子。“武康路”幾個字,讓我有些分神,也許是因為名字好聽,或者是在哪裡聽到過。我是害怕岔路的,萬一迷了路,人生地不熟的,又不願意開口詢問,或許又要我兜轉許久。但看到路邊都是洋房,在這樣閒適的夜晚裡,不四處走走又著實可惜。
我大概是到了曾經的租界區。從淮海路與武康路的交界處開始,我幾乎徹底迷失。武康大樓挨著黃興故居,一條路下去,越來越多的名字開始出現在金屬牌上。牆壁上寫著字,唐紹儀舊居,周作民舊居,鄭洞國舊居,孫道臨舊居等等。其實,我很難把這些名字聯絡到一起,他們交錯在時空裡,讓故事變得錯綜複雜。他們之中的一些,或是舊相識,或是未曾謀面。但在時間裡,他們成了永久的鄰居。夜色裡的建築都是相似的,不管是西班牙風格還是英國花園式住宅,全部大門緊鎖,無法讓我看到裡面的世界。它們都是封閉的,自成體系,不願被打擾。但在一些房子裡,還是有光亮透出來。一些蛛絲馬跡令我篤信,建築中應該藏著不少住戶,他們是老上海人,是這些顯耀名字的後裔,身上秉承著所有老上海人的講究。依稀在某個洋房門口,我見到了站崗的冷峻男人。他穿著深色的長款棉服,像一棵沉默挺拔的樹。我不知道他還要站多久,或者要到天亮?或者下一個輪迴。
武康路並不長,但卻異常深邃。順著那些名字行走,於是時間變得很慢。我也不知道怎的一抬頭,就見到了巴金故居。吸引我駐留的,是“巴金”這個名字。我不知道這樣一幢房子,白日裡是否會對行人開放。我更不知道這些遊人,是否會打擾了靈魂的安息。此時此刻,一扇黝黑的大鐵門,觸控起來還帶有雨水的清寒。一瞬間,它突然變得很寬很高很沉,它不再輕易開啟,也不再輕易關上。它的開闔變得沒有情感,也沒有緣由。從此烙下的“巴金故居”四個字,更像是一個符號,種在了巷子裡。當然,這也讓我產生了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也許,我也能夠做他的客人,不是房子的客人,而是主人的客人。他親手種下的花兒依舊年年盛開,不知道花園的籬笆是否還在。聽說院子裡有兩棵廣玉蘭,這花開得碩大,葉子肥厚,又耐得寒。誰還能嗅得到那花香呢?但時間過去,再也沒有那時候的`香甜了。巴金的雕像大概也在院子裡。所有的名人故居里,都少不了這樣的一尊雕塑,黑黝黝的石頭,骨感而嚴肅。
一陣風帶來一陣雨,我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裡。到返程的時間了。如果我真的丟失了回去的路,那就徹底迷失吧。靜靜地我望著,實在分不出真假,我越往真裡想,越覺得是假。一座城市,一條街道,變成了凝聚的意象,就像一些石頭。它們與生命機體的不斷互動,表明岩石是生命移動中最慢的一種。我認識一個喜歡收藏石頭的人,他說每一塊石頭都有豐富的故事。哪怕是石頭,其中一些是相對不容易損毀的,還有一些鈣質的,是永遠在風化與消亡的。
有人說,東方的城市猶如夢境,是因為事實上它先出現在夢境中,然後才用石頭建造而成。藝術工匠在塑造神像時,比如守護之神毗溼奴,他首先要研讀所有的經文,在思想中產生這座神像的標準姿勢、姿態、比例等。然後靜下來,在心中逐個音節默唸神的名字,如果幸運的話,神的形象會浮現在心靈之眼的面前,成為藝術的創作模型。夜晚裡的武康路模糊不清,而明日天不亮,我就要離開這裡。我依舊格格不入,像是一個流浪漢。但或許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透過武康路的夢境,把這裡重新構建起來。我不願進那扇鐵門,更不願看見那尊黑漆漆的雕塑。我更願意,透過閱讀找到他的樣子。在《隨想錄》中找不到,那就往時光更深處行走。他在那時候的花園裡,正等待午後陽光灑在身上,溫暖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沒有人可以輕易打擾。
當我試圖回憶的時候,一顆子彈打在了我的腦袋上。高鐵像子彈一樣射穿空氣,日子像是一張薄紙驟然撕裂。我也像是一顆子彈,在溫潤的南方里,鑽出一個細長的孔洞。夜晚的燈光次第明亮,一條街鋪開在眼前。管中窺豹,所有柔軟的皮毛與優雅的花紋都與我牴觸。或許,我還會回來的。那時候,也許是雨後,或是傍晚的緣故,街道上人跡寥寥。我小心翼翼躲避積水,剛好走到武康路113號,再一抬頭,看見房子裡走出了一個小老頭。我不小心撞到他的肩膀,剛要說抱歉,他看了我一眼,徑直要離去。
我張口喊了一聲,巴金先生,請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