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畝農田散文
那半畝農田散文
無意中,在那個略顯陳舊的碎花錢包的加層裡,看到了那張記載著我家小塊地畝數的紙條。
黃昏的日光,隔著窗子折射進來,那溫和的光暈,肆無忌憚地灑落在我身上,彷彿是要穿透我的記憶。
拿著這張紙條,我坐在梳妝檯前的椅子上,鏡中的自己,已經脫離了年少時的青澀懵懂,取而代之的是安靜從容的成熟。
如今,身為人母的我,在這張紙條面前,竟無休止地想起自己的年幼時光,那個時候,母親還在。
姥姥家住在縣城,待母親長大成人後,二姨做媒,母親便嫁給了農村的父親。聽母親講,剛開始的農村生活,她很不適應,所以隔三差五就回孃家住著,直到我出生後,她才把心靜了下來。
也是在之後的日子,母親發現,爺爺奶奶都是特別樸實厚道的農村老人,對於此,溫柔善良的母親心裡自然有數,所以她對爺爺奶奶也是極其孝順。
爺爺奶奶一共種著三塊農田,共計九畝地。後來他們的兩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和父親相繼結婚後,就把兩塊大農田分給了兩個兒子種,剩下一小塊近一畝的農田,歸他們老兩口自己隨意種植。
在我七八歲時,爺爺不幸患了食道癌,身體每況愈下,為了安心養病,爺爺把那近一畝的農田,也平分給了大伯和父親。就這樣,我家又多出了半畝農田。
可是,那半畝農田,在公路邊的幾個小廠房後邊,由於地勢偏僻,種植澆灌都特別不方便。
而且,來往於那半畝農田的必經之路,是真正的羊腸小道,農用三輪車都沒法行使進去。所以,待到收穫的季節,無論是小麥還是玉米,父母親都會拉著一輛小推車往返於那半畝農田裡。我和弟弟就像兩個不知疲倦的小野馬,總是會跟在父母的小車後邊。
在田裡,父母幹活,我和弟弟就逮蛐蛐,捉螞蚱;在路上,父母拉車,我和弟弟就揪小草,採野花;在家裡,父母卸車,我和弟弟就看電視,吃東西。
因為路不暢通,農田數量又少,播種機沒法正常播種,所以,每次都是等到左右幾家的農田全部收拾好了,隨著別人家一塊播種,這樣,播種的問題才算是迎刃而解了。
值得欣慰的是,那半畝農田,在父母的精心種植下,每年都會有個好收成。
直到我十一歲那年,奶奶突發腦溢血,住院三天後便撒手人寰,病重的爺爺得知噩耗,不堪打擊,十天後也隨了奶奶而去。
奶奶在時,爺爺曾對奶奶說過他做的一個夢,說:我爹來接我,我說,牆頭上有棵草,草還綠,我不走。
後來,奶奶把爺爺的這個夢告訴了父親母親,還有大伯和幾個姑姑。
爺爺去世那天晚上,對身邊的兒女們說:牆頭上有棵草,草枯了,該走了。說完,爺爺又讓父親把門簾掀開,沒多久,爺爺就去世了。
聽母親說,爺爺說那些話時,迴光返照,眼睛特別有神,面色紅潤,跟個好人兒似的。只是,說話時,舌頭卻不打彎了。
爺爺奶奶不在了,之後,我還是經常聽到父母把爺爺奶奶掛在嘴邊,說得最多的就是:咱爹那塊地上……咱娘說那地土質好……咱爹沒事就愛去那塊地轉轉……咱娘最喜歡那塊地……
在父母的話語中,我幼小的心裡對那半畝農田也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總覺得那不止是農田那麼簡單,更是爺爺奶奶的象徵。
爺爺生病期間,在眾人面前也會經常表揚我,說:這些孩子裡,就小靜乖,又聽話,又懂事,不像別的孩子,小小年紀滿口粗話。聽了爺爺的.話,我特別開心,往後會表現得更好,就是為了得到爺爺更多的誇獎。
可是,誇歸誇,我印象中,爺爺雖然有病,對我還是特別嚴厲。記得,有一次做數學題,奶奶教了我幾次都沒作對,索性也不教了,讓我回屋睡覺去。爺爺見狀,把我叫到跟前,狠命地批評了我一頓,那氣急敗壞的樣子簡直就是凶神惡煞,我只覺得爺爺跟個魔鬼似的,嚴厲的樣子,嚇的我眼淚直流,又不敢哭出聲。後來,爺爺發完了脾氣,還是慢聲細語地開始教我做題。
而奶奶,我卻有著比爺爺更深刻的印象,只因為奶奶是個非常善良、慈祥的老人。
奶奶十九歲那年嫁給了年僅十二歲的爺爺。聽說,那時候奶奶就像爺爺的娘一樣,照顧爺爺的衣食起居,甚至到了冬天,奶奶都要親自給爺爺穿厚重的棉衣。
奶奶在我的印象中,非常地心靈手巧,她總是喜歡穿自己親手做的斜襟褂子,那釦子也是奶奶自己親手盤的。奶奶的斜襟褂子,總是深色為主,以至於多年後我再想起奶奶,依然沒有張揚的色彩,總是一抹沉穩厚實的灰色。
小時候,經常見奶奶用紡車紡線。奶奶端坐在紡車前面,一手拉線,一手搖動紡輪。有時候奶奶還會讓我幫她拉線,我就把線從屋裡拉到屋外。直到奶奶笑著說:夠了,夠了,再走就到大街上嘍。
奶奶紡好的線就會用來納鞋底兒。做鞋底兒的布,都是奶奶用老粗布一層層打上漿糊平鋪在桌子上,然後放在太陽底下曬成的。
奶奶閒暇時,也會為自己找樂子。她會和衚衕裡的幾個老太太一起打紙牌。那紙牌跟麻將的叫法一樣,都是,餅,條,筒,萬組成。奶奶每次打紙牌回來,都會從一個藍底白花的手絹裡倒出一堆分分錢,一分,二分,五分,最大面值就是一毛的硬幣。奶奶認真地數著,數到最後,總結一下今天是贏了幾分錢,還是輸了幾分錢。無論輸贏,奶奶總是樂呵呵的樣子。
晚上,我和堂姐跟著爺爺奶奶睡,奶奶就會給我和堂姐一人分幾毛錢的分分錢,我們三個開始抹紙牌,奶奶對我們說:贏了是你們的,輸了是我的。我和堂姐開心地和奶奶玩著,因為知道明天又有零花錢了。
奶奶是在睡夢中病的,那天中午奶奶睡了很久很久,直到母親感到了異樣,去喊奶奶,才發現奶奶把床尿溼了,而且怎麼也喊不醒。
直到把奶奶送上去醫院的車,奶奶才半睜開了眼睛。我趴在車上一直喊:奶奶,奶奶……奶奶也一直看著我,我看到奶奶的眼神,很安詳,卻又有不捨。
父親說星期天帶我和弟弟去醫院看奶奶,可是,還沒來得及去,奶奶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那段時間,我從沒有過的失落,奶奶一直是我最依賴的人,她的離去,讓我的心靈瞬間失去了溫暖的港灣。曾很多次夢裡,夢到奶奶的樣子,還是那麼慈祥,那麼溫和。夢醒了,我就哭,母親把我攬在懷裡輕聲安慰,我在母親懷裡,聞著母親的體香,會再次進入夢鄉。
爺爺奶奶,終歸是去了,這一去,就是永遠。
只是,沒想到半年後的一天,一場車禍,又帶走了我的父親。
原來熱鬧的家,頃刻間,只剩下母親,我,還有弟弟。
若大的家,是前所未有的冷清。每一處都散發出悲涼的氣息,我們不敢也不願去碰觸,而這感覺卻無孔不入地侵蝕著我們的心靈。
爺爺,奶奶,父親,都走了。母親,用她所有的力量支撐著我們的家,也包括那半畝農田。
母親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後,才恢復了對生活的勇氣。雖然她一下子蒼老了很多,憔悴了很多,瘦弱了很多。可是,她卻拼盡力氣給予了我和弟弟一個溫暖的家。
之後,很多次,我隨著母親一起去那半畝農田裡幹活。拔草施肥都不算難事,最難的是澆水。
在井水七拐八繞流到這半畝農田上就需要十幾分鐘的時間,最頭疼的是途中要經過一段挖了地的水籠溝。
窄小的水籠溝一面是廠房的牆,一面是挖了地的大坑,水流到這時總會從大坑斜面上拼命地往下跑水。母親在田裡改堤口,我扛個鐵鍬負責堵跑水的地方。別的地方跑水,三兩下就可以堵住,唯獨這裡,堵的總不如水衝的厲害,我費半天勁只能緩解跑水速度,卻怎麼也堵不住那一個個水口。母親會大步跑來,用力鏟上幾鐵鍬土,幾下子就把跑水的地方堵好了。
我看著母親的勞動成果,滿眼的崇拜,說:媽媽,你真厲害,幾下就堵住了。
母親說:傻孩子,你還小,沒力氣,等你長大了堵這水口也不是問題。
我說:真的啊,真希望現在就能長大。
母親笑著說:總會長大的,快去那邊看看,我去改堤口。說完,母親又大步跑回田裡去了。
母親精瘦幹練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特別有活力,面對田裡的活,無論付出多少勞動和汗水,母親從來沒有說過累。
之後的很多年,我和弟弟依然跟在小車後面。只是,拉車的人只有母親一人了,我和弟弟也不再玩耍,而是在小車後面使勁地幫母親推車。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和弟弟逐漸長大,直到我的個頭超過了母親,直到我參加工作。休息時,我會挽著母親的胳膊一起走在去田裡的路上,每次去那半畝農田,母親總是有很多感慨。
母親邊走邊說:現在水位下降,那半畝農田澆水越來越不方便了。
我說:那怎麼辦,總不能因為澆不上水讓田荒了吧。
母親說:不會的,我們左右幾家商量過了,把這兒的田統一種成楊樹苗。那樣,不用經常澆水,而且樹苗長成需要好幾年,也就不用為每年的播種收莊稼費心了。
後來,沒多久,那半畝農田一帶就聳立了一片指頭粗細的楊樹苗。因為田土質好,這些樹苗的成活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幾年後,這片楊樹苗就長的碗口粗了,我和母親在楊樹林裡穿行,抬頭,陽光點點,穿過茂密的樹葉灑落下來。母親滄桑的臉上,也被渲染了滿足的喜悅。
後來,村裡蓋小學,正好把那半畝農田規劃了進去。村大隊負責人找來家裡,和母親說這事,母親捨不得那半畝農田,可是,又不能不支援大隊對村裡的建設,畢竟蓋小學也是一件好事。
母親給大隊負責人寫下了那半畝農田的畝數,大隊蓋了章,一式兩份,我家的這份一直被母親收著。
母親說:以後再也不用拉著小車去那半畝農田幹活了。
我說:媽媽,咱那大塊地的糧食足夠吃了,不差這半畝地。
母親又說:傻孩子,我當然知道,只是,那半畝農田有太多意義,如今不在自己手裡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我知道母親的意思,因為那半畝農田對於我們家來說,有著太多爺爺奶奶還有父親的影子。母親,因此才會捨不得那半畝農田。
有時候,世上很多事,是我們無法預料的。比如,母親的病。
母親身體一向不算很好,可是,總也不至於會得那不治之症。而母親,卻千真萬確得了那怎麼都治不好的病,發現時,已經到了晚期。
僅僅半年的時間,病魔就把母親折磨的不成樣子。從開始的頭疼到後來視力出現問題,從視力出現問題再到後來的不能進食。
為了母親的生命能夠多維持一段時間,在醫生的建議下,給母親下了胃管。那根細細長長的胃管從母親的鼻腔直伸到胃裡,而這根胃管,便成了母親唯一可以進食的途徑。
我們任何一個愛母親的人,都渴望奇蹟出現,四處求醫問藥。順著那根胃管流入母親胃中的,除了食物,還有許多許多藥物。可是,任何藥物似乎都無濟於事,半年後的秋天,母親還是走了。
母親走時,我已經結婚生子,而弟弟尚小。家,沒了母親,彷彿就沒了家的樣子。那是一種悲涼的感覺,心會被揪的疼痛,卻又說不出它的疼痛。
母親走了之後,我收拾母親的遺物。發現了這個碎花錢包,這是我剛參加工作那年買給母親的。母親一直用它裝家裡日常開銷的錢,平時都放在櫃子裡,從不帶著出門。
雖然許多年過去了,這錢包略顯陳舊,可是,我捨不得丟棄,一直給自己留作對母親的念想。
直到這天黃昏時,我整理書櫥衣櫃,又把這個錢包拿出來翻看,卻在夾層裡再次看到那張記載著小塊地畝數的紙條。
我沒想到,母親會把那張紙條放在這個錢包裡,更沒想到母親會對這張紙條如此珍惜。如今,我懂得了母親對那半畝農田的留戀,只是,母親也已經不在了。
原來,那曾經的事物,並沒有隨著時光的變遷而煙消雲散,它,總會在某個時刻,被一根線輕輕一拉,就牽扯開來。
此刻,那些關於那半畝農田,關於我所有親人的記憶,隨著手中的紙條,又一次,無休止地呈現在我的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