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甲山散文

六甲山散文

  生命中有個地頭是無法忘記的——六甲山,一個似乎沒有任何特色的山頂小村。山上有樹,合抱的大樹,熙熙攘攘,雜七雜八的各種科屬的樹木,任意恣長在到處,擠得人想穿越也不容易。也有竹,健碩的毛竹,觸目可見,青青翠翠,色調倒是惹人,然而,一迨入冬,冰霜雪凍常讓不堪重負的竹們乾脆罷壓,撕裂了它們的身子,然後,象正月裡的炮仗,噼哩啪啦,攪碎了山裡人一夜夜的清夢。我記得,那時,一山的木竹是不曾給山裡鄉親們帶來太多欣悅的,缺車少路的原因,讓那些本可換得磚瓦的木竹,潦倒成只能作為灶膛填充物,而且,由於亂沓得礙眼礙腳,還隱隱成了村裡人的負擔。

  我對六甲山的留戀並不在那些。六甲山成為留在我心中的一道風景,緣由是那兒是有我一段引以為傲的經歷。

  那年我十七歲。在六甲山村小教了幾年書的姐,厭煩了山裡的死寂與孤僻,報鄉里同意,讓我接替了她的工作。最初上山時我頗是不願,山路難行,從我住的篁碧村到六甲山有十五里山徑,便是空手,從出發到抵達也須兩個多小時,何況每週一上山總還得背上些行囊應付後頭的六日。而且,那時家境寬裕,我也不至於非得靠那四十元不到的月薪過日子。所以,去六甲山半半是父母和兄姐們逼去的——他們希冀我就此有個轉正的盼頭吧。

  六甲山村小是間只剩半間的老屋,四個年級的十三位學生,全擠在那間約十六平米的“廳堂”裡,老屋沒窗,只有匹兩開的大門,所以,關門上課是不可能的,(喔,對了,忘了敘述,這兒還沒電)而課桌凳,也是不成體統的,瘸了腿的老寫字檯、有個大窟窿的八仙桌、幾塊板皮釘就的架案,有位女學生,居然連替代品也沒有,就揹著書包,將課本放在膝上筆記作業…那景況,讓我這個玩世不恭的少年,看了也心堵的發慌。篁碧雖是邊陬偏僻,但終歸也因時代的促成有了些嶄新文明,所以,眼前這幕,讓我沒來由地有了一陣憤懣與悲涼,我甚至想衝動地罵上陪同的姐,然後掉頭回家。可是,在姐的威迫利誘下,我最終還是答應留下來試試。

  住是借居在離學校幾十石階下的一戶楊姓人家,房東家也有個女兒在讀書,且有個聾啞兒子據說也想識字。可能是這個原因,更可能是深山人看重老師,想為子孫留下文化種子的原因,房東對我們幾番在這教過書的幾位老師極好,給我的是採光更足也更乾燥的東廂房,連床鋪,也是他家最新的一張。

  至於吃,是學生家的輪供,每家一天照輪。那時,六甲山較窮,除了自種自養的菜蔬臘肉,鮮菜都得到十幾裡山下的`篁碧村購買。然而,饒是如此,輪供的那家鐵定會在頭天下山,為的就是在第二天請我吃飯時,桌上能有兩碗“桌心”。

  時至今日,我依然難以釋懷六甲山人對我這個老師的敬重。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六甲山人對我的那份尊敬,是我這幾十年來在任何其它時間、環境再也未遇過的殊榮。是的,我知道,他們敬重的未必是我本人,他們敬重的其實是文化、是老師、是這個授業解惑傳播文化文明的職業,但我仍然感動萬分,為自已曾躋身過那個崇高職業而自豪!

  由於整個學校只有我一個人從教,累,那是自然,一天五節課,基本是沒有丁點休息時間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作為小學的課目,語文數學音樂體育美術,我一樣也沒有免卻,上四年級課時讓其它年級作業,然後逐此類推,盡力使每個年級在課堂都處於學習狀態。除了音樂,連美術體育也嚴格按年級施教。那時我確實很認真,認真的甚或超過了鄉教育輔導站對我的要求。我記得,那時我不僅按教程施教,有段時間,我還特意擠時間專門開設了唐詩講座,書法教學,惹得不少閒暇下來的成人,也到了廳堂口聽了個起勁。碰到天好心情也好時,我還居然背上吉它,領著這群和我年齡相差並不太大的學生們,走向田頭,坐擁自然裡的花香鳥囀,讓他們隨著我很好地感覺了一番詩句與音樂的曼妙。

  如今想來,六甲山時的那份激情和認真,絕非是我這個少年的一時衝動或興起。凡事皆有因果,我想,那善良的家長,那些比其它環境裡同齡更早懂事的學生,他們對老師的敬重和對文化的渴慕就是因,因為這因,才促使那時的我為之付出火熱的赤誠,這便是果了!

  我無法忘記那個寒冬夜,怕我凍著,一個晚上,居然有六位家長藉著篾光為我送來了烘暖的火籠,那是怎樣的一種關切呀!於其說他們送來的的是一籠滾燙的炭火,還不如說他們送來的是一腔的關愛與熱忱,我想,哪怕那火籠轉瞬冰涼,但他們的熱烈的心也足以溫暖我整個寒冬;我怎能忘記呀,在一個冰冷的清晨,我的一個學生綰著褲管浸在刺骨的山澗中,為的竟是那天我能在他們餐桌上,能吃上幾條鮮嫩的油魚!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摯愛呀,哪怕他只網到寸長的一條,那也將是我今生享用最鮮美的一碗魚湯;我不會忘記,在我背上行囊告別那個山村時,那些送我出門的鄉親們眼裡流出的不捨和遺憾,更不能忘記嶺下十里長亭裡,十三位弟妹頂著寒風凍紅的臉膛,那又是怎樣的一種酸澀呀!他們不會用文縐的詩詞述說離別愁腸,但他們用心底最虔誠的嘶喊在祈願:老師,我們會等著你回家…

  可惜,我不得不走,九0年三月,我入了伍,為著另一種信仰或是一份責任,我只得告別了我的學校、我的弟妹和那些關愛尊重我的鄉親。

  彈指二十年,二十年來,六甲山早天翻地覆般的變了樣,一條水泥路,將六甲山那些原本填灶的東西變成了洋房電器。樹木少了,毛竹齊了,現代文明將六甲山同篁碧的距離一夜抹沒。如今,六甲山早沒了學堂,他們有了充足的條件,把子女們送到鄉里大學校裡接受著教育。於是,那些輪供、期盼和孩子們山腳下對老師的守望,亦如早前茂密的木材被歷史風乾,蕩遠。

  這些年,我也曾幾度去過六甲山,可惜,年代久了,不僅我沒找到那間往日的學堂,而且,村裡的那些老人也都對我沒了印象。

  然而,我卻不會忘記這裡,一輩子!

最近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