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桿散文
煙桿散文
踩著溼漉漉的青板石梯向擺渡船挪去。這是從鎮醫院回來的路上,母親被查出肺炎,醫生囑咐母親不能再繼續抽菸。母親茫然失措,像個泥塑木雕的人。
“我能最後抽支菸嗎?”她顫抖的問。
然後躺在椅子上顫抖的掏出撇在腰間的煙桿,緊閉著雙眼,嘴裡吐出一籠白煙,拼命的平復內心的波瀾。
每次從廣州回到家,看著母親手中的煙桿,從外觀上來看,說不出的怪異,頭重腳輕,兩端是煙桿嘴和煙桿頭,中間用細竹竿連在一起,斑駁的細竹竿約莫2公分,菸嘴敷著一層黑褐色的汙漬早已辯不出原本的模樣,可以明顯的看出這根菸杆是多次修補而成,細短的竹竿與菸嘴、菸頭始終不著搭調,顯得可有可無。
母親總是小心翼翼的呵護著它,像是在照顧新生的嬰兒,說不出的寵溺。手裡總缺不了那根斑駁的煙桿,那樣她才感到踏實。
在廣州工作累的時候,我總喜歡翻開錢夾中母親抽菸的照片。眼神兒總是盯著那根怪煙桿愣神。任誰都不會被這怪異的煙桿所吸引,還有誰會在乎關於它發生的死亡和傳承。
在60年代,大抵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十一歲的母親與二十三歲的父親,是那個年代為數不多的自由戀愛婚姻。
那時,母親家裡是十萬個不肯。三十餘丈的大河將父親的家與小鎮攔腰斬斷。老家有“隔河一千里”的說法。但終究拗不過母親的以死相逼,無奈答應了這樁婚事兒。
以前常聽父親誇誇其談:“當時啊,我在鎮上賣冰棒兒,看著你母親站在街角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心一軟就送了她一根,沒想到她便鍾情於我這翩翩美男子,於是我們的下半生就因為一根冰棒兒私定了”。
“你不吹牛行嗎?”對於這個話題,母親每次都這樣打趣回應。
至於事情的真偽母親也沒做辯解,對我們來講一直是個謎,只知道他們恩愛異常。
以前沒少聽母親說起關於煙桿的事。
父親有抽菸的習慣,困了、乏了總不忘來上一口,但總缺一根趁手的煙桿。現在用的,還是母親當年用嫁妝的錢買的。父親對此愛不釋手,索性在煙桿上刻上了母親和父親的名字,以示紀念。但凡碰到熟人必定寒暄幾句,逢人便說:“這是俺家媳婦買的”,把煙桿拿在身前晃盪幾下。
聽母親講:“父親以前也是村裡的厲害角色,在村中是最帥的,力氣是最大的,種菜是最好的”。這對世世代代種菜謀生的`小村莊,無疑是莫大的榮譽。每次母親繪聲繪色的講到這裡,父親總是氣定神閒的坐著不搭腔,似乎承認了這個事實。
大霧朦朧的寒冬,天邊還未擦亮。父親就開始了藤青瓜的清洗、分類,心手相應,麻利非常,母親則在旁幫襯著裝框。
父親含著煙桿挑起過膝高的菜筐,擔子一閃一閃的向鎮上大步邁去趕最早的擺渡船。父親的背影完全被大霧吞沒母親才回身準備我和妹妹的早飯。
今天的母親總感覺有些不對勁,但終究摸不到命門,也沒放在心上。
終於,母親的感覺應了驗。“鈴鈴鈴...”的電話聲打破了早上的寧靜,原本悅耳的和絃,今天聽著卻格外刺耳,像魔鬼的咆哮、怒吼,想撕碎這裡的一切。
“你是王大的家屬嗎?他出了車禍正在醫院搶救”,冰冷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母親像半截木頭般愣愣地戳在那兒,良久,整個身體癱在了地上。
“選選,帶著妹妹跟著我”母親帶著哭腔的說。(選選是我的小名,由於是選舉會出生,取名王中選,寓意不言而喻)。
當時我念初三,妹妹初一。我攙扶著母親踩著溼漉漉的青板石梯向鎮上醫院挪去,也不知道怎麼到的醫院。
趕到的時候,父親正在搶救室。醫生告訴母親:“高位截肢,整個右手、右腳,同時大腦出現猛烈撞擊,有可能昏迷不醒或是植物人”,叮囑母親做好心理準備。
“這是出事時留下的,還有手裡緊攥的半截煙桿”民警接著道。母親麻木地接過半截煙桿一言不發,緊咬嘴唇瑟瑟發抖。
半年的光景在醫院渡過,查詢肇事的貨車至今渺無音訊。家裡的積蓄早已消耗殆盡,四處舉債,親戚朋友早就被借了個遍。
母親默默扛起整個瀕臨破碎的家,一抗就是兩年,種菜、施肥、賣菜的活計全壓在母親瘦弱的肩上,同時還不忘照顧昏迷不醒的父親。
父親終於還是醒了,說話含糊不清,精神也處於混亂狀態,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糊塗的時候常把我和妹妹的名字叫反。清醒的父親脾氣暴躁,家裡僅有的幾件像樣的傢俱被砸的面目全非,母親也一直忍著,沒有發作。
由於家裡的窘境,初中畢業,我便輟學廣州打工,將讀書的機會留給妹妹。自打父親出事後,妹妹忍受著源自貧窮的自卑,含著淚,可勁兒地學,成績竿頭直上,倒也算家裡僅有的幸事。
考慮到父親腿腳不利索,母親從二樓搬到了一樓。安置在左偏房,右偏房堆著雜亂的柴火,中間是個小廳,那是母親以後最喜歡的地方,後堂是被煙燻地黝黑的廚房,旁邊開了一道小門,這是廚房唯一的採光,母親總在廚房忙進忙出。
母親把沒賣掉的蔬菜、殘留籮筐的菜葉清洗出來,順便買點零碎的豬肉,體面的放在餐桌上,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第二年。
父親還是徹底清醒了過來,也不再亂髮脾氣。耐心地將折斷的煙桿小心翼翼地修補好撇在腰間,似乎年輕時的父親又回來了,雖然拄著柺杖,裝著假腿,走路一瘸一拐。
母親的臉上漸漸舒展開來,久違的笑容出現在母親僵硬了兩年的臉上顯得不是那麼自然。
從廣州工作回來,我總會帶上當地的菸草給父親,看著他躺在小廳的竹製椅子上擺著最舒服的姿勢左手拿著煙桿一口一口吐出一籠籠白煙。
父親總是那麼堅強,自己學會了用左手熟練的吃飯,用假腿“正常”的走路,時常還會和母親開玩笑:“走,帶你去溜溜彎”。
母親也總是調侃的回應:“是你自己憋壞了,想讓我帶你出去放放風吧”。
因此,田間的小路上時常看著一對夫婦牽著手搖搖晃晃的走著。
然而那個晚上,我聽著低沉的抽泣,是父親躲在右偏房的柴屋裡。我躡手躡腳的退回房間不敢打擾,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把嚎啕大哭憋進肚裡,不敢驚動父親和母親。我知道整個家絕對承受不了揭穿這個事實的後果。
父親像往常一樣與母親調侃,一邊幫襯著騰青瓜的裝框。偶爾還會和母親一起叼著煙桿搖搖晃晃的去集市賣菜。
然而發生在父親身上的悲劇並沒有因為他的堅強豁達而被上天憐憫。在他們前往集市的路上再次遭遇了車禍。刺耳的剎車聲,父親丟掉柺杖用盡畢生的力氣將母親推開,巨大的慣性將他撞到幾米開外,場面血肉模糊,觸目驚心,徹底撒手於世。
手中緊篡的煙桿早已被一灘腥紅的鮮血侵染了個遍,孤伶伶的躺在血泊中,支離破碎。
母親撲了過去,晃了神,抱著皮開肉綻的父親泣不成聲,徹底暈了過去。
我趕到醫院,她已經甦醒了過來,但臉色灰白,雙目空洞。母親始終躺在醫院,連父親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母親開口問:“你父親下葬了嗎?”。我點點頭。
我攙扶著母親一步步的向醫院外挪。
頭七的晚上,母親顫抖的修接好折斷的煙桿。細竹杆僅有的兩公分還是保留了下來,被母親視若珍寶。
那晚,母親躺在小廳竹製椅子上擺出最舒服的姿勢左手拿著煙桿開始了第一口煙,刺鼻的濃煙嗆得她滿臉通紅,咳得撕心裂肺。她直勾勾地著大門的風吹草動,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母親還是住在一樓的左偏房,喜歡躺在小廳的竹製椅子上擺出最舒服的姿勢一口一口的抽嗆鼻的濃煙。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她踏實。
我知道我不能說什麼,只能看著。
母親日漸熟練,總是沉迷其中。手中總是攥著煙桿,像呵護新生嬰兒般的撫摸著那兩排名字,小心翼翼不敢太重,像是會弄疼它們。
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母親的身體日漸消瘦,5年的光景從100斤驟降到80斤,面部逐漸浮腫,咳嗽不停。
帶母親去醫院檢查,醫生告知母親是肺炎,斷然不能再繼續抽菸。
“我能最後抽支菸嗎?”她顫抖的問。
我抱著母親,含淚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