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溪河的夏天寫景隨筆

達溪河的夏天寫景隨筆

  我總是懷疑,夏天是個神奇的季節,每到綠蔭遍地、鳥語蟬鳴的時候,回憶就像一條碧波盪漾的倒淌河,把我緩緩悠悠地蕩回童年。

  老家有條河。小時候,孩子跟著大人去地裡都要經過那條河。河水寬約十多米,不深,剛剛過了腳踝,但是它蜿蜒曲折,也有不少深水區,聽大人們說,水深的地方能淹沒一頭牛。至於這水流源於哪裡或流向哪裡,就不得而知了。我們曾在山巔上能夠看到它幾十裡壯美的身段,在夏日的陽光下像一條明晃晃的帶子從遠遠的川道里鋪陳出來,穿過大片大片茂密的莊稼地,緩緩流過我們的村莊,又一向流向更遙遠的未知的地方。

  我們與河最親密的時期是在每年的夏天。七八月的時候,河水豐盈,水草豐茂,而地裡的莊稼已經過了除草補苗時期,要在盛夏裡自由生長緩緩成熟,於是孩子們每一天的任務除了放牛就是貪玩。即使是女孩子,洗完了的衣服在河岸的草地上花花綠綠涼了一大片,剩下的時光就是玩了。夏天的太陽太毒,只有鑽在水裡才夠涼快。一群身子曬得和泥鰍一樣的孩子總在水裡撲騰著,摸石頭、抓小魚、鬥青蛙,整個夏天都玩得樂不可支。水裡有水蛭,專門貼著光滑的皮膚鑽,這時就得朝著它鑽的地方掄起巴掌“啪啪”地打,直到把它拍出來。被水蛭咬過的傷口又癢又疼,可小孩子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趕明兒繼續往水裡鑽。下了水的蛇尤為可笑,揚起尖尖的頭、吐著紅紅的信子,拖著細長的身子游來游去找上岸的地方,可孩子們哪裡肯,拿著柳條圍了一圈朝著水面撲打,看著它在水裡狼狽地左右突擊。如果眼裡的蛇倏忽一下不見了,大家才大呼小叫私下亂竄起來,怕這蛇上岸“復仇”來了。鑽出水裡,在河岸上又是一段快樂的時光,岸邊有蘆葦蕩,有小樹林,林子裡的知了永遠不知疲憊地歡叫。女孩子用寬寬的蘆葦葉子或狗尾巴草編織各種小玩意兒,或者在樹林裡抓蝴蝶捉蜻蜓。膽子大的男孩子甚至會在林子深處攏起一堆火,把人家地裡還未長大的土。

  豆埋進火堆裡燒著吃,上方烤著櫻子還青綠的嫩玉米。等大人們看見高高冒氣的青煙,追著河岸罵過來,滿臉烏黑的傢伙們就嚇得鑽進旁邊的玉米地裡不敢出來了。夏天的玉米地就是名副其實的青紗帳,溜進裡面就不見人影了。可裡面一點也不好受,開始變硬的玉米葉劃拉在臉上、手臂上,生辣辣地疼,熱氣像蒸籠一樣聚集在稠密的空間。這悶熱讓那些淘氣的傢伙越是急不可耐越是找不到出路。一旦順著河道走到沒人的地方,“撲通通”鑽進河裡又是一番快活愜意。

  我們熟悉那條河,就像熟稔自家的莊稼地一樣。從小,就明白河的哪一段水深水淺,明白哪一段有暗流漩渦,也明白哪一段魚兒最多。男孩子最擅長的就是在河邊的樹蔭下默默垂釣。魚線是舊草帽上拆下來的細絲線纏繞在一齊,魚鉤則是大號的繡花針在火上炙燒後折彎,魚竿是向村裡養竹子的人家討來的,筆直韌勁的竹竿上還泛著綠意。河邊溼漉漉的泥裡是蚯蚓寄居的地方,隨手抓一把,扭動著軀體的蚯蚓就是最好的魚餌了。哥哥生性貪玩,整天不著家,只有待在河邊釣魚的時候才一本正經、穩坐如鐘,一坐就是個把時辰,一個夏天后,愣是把臉和脖頸曬得黝黑黝黑。但是他收穫也不小,一尺左右的泥鰍他瞧不上眼,提回家的都是半斤以上的草魚或鯉魚。我們把魚兒放在大缸裡養著,注了滿滿的清水,夏天夜裡聽著它們在清涼的水裡歡快地游來游去,心裡格外歡喜。

  某年夏天,我在午後河邊的沙石灘上意外地發現了一隻滯留在河岸的烏龜,它的背足有家裡的海碗那麼大,烏黑油亮的殼子在一堆礫石上很顯眼,那時它還在夕陽的餘暉裡靜靜地享受陽光浴呢。哥哥情急之下倒出了盆子裡的魚兒,整個盆子就扣在了烏龜上方,然後使勁兒朝一邊挖下去,結果那龜和沙石整個都被兜了進去,被我們歡歡喜喜地端回了家。

  我一向記得那個黃昏,母親準備好熬湯用的佐料,灶膛的火一向燒得很旺,半鍋水燒開了兩三次,村裡的老郎中聽到訊息跟著來,為的是要拿走龜殼作藥用,其他人也三三兩兩過來瞧這稀罕物。因為總見得外地來的人提著明晃晃的鐵叉和結實的網子在大河裡三番五次地把烏龜抓回去,我們只能遠遠地看著。現如今家裡居然逮了烏龜,這讓哥哥得多揚眉吐氣。可看著它終究要任人宰割然後赴湯蹈火,我和哥哥躲在人群后捂著眼睛,把心提到嗓子眼不敢看這揪心的一幕。慶幸的是,每當人群靜下來,父親的菜刀落下去,烏龜剛伸出的頭就靈巧地縮了回去,如此再三,父親也失去了耐心,哥哥也開始哭著反悔把它煮了吃的承諾,撥開人群把它又放進了盆子裡,圍觀的大人小孩也都失望地散去。

  最後,那隻龜就盛放在紅花的洋瓷盆子裡,靜臥在清洌洌的水裡,我們足足養了半個多月,直到某天早上起來發現它不見了。然後全家人群眾行動在屋子裡、房前院後找烏龜。耗了大半個早上,終是徒勞。為此,哥哥還悲哀了很久。

  至今,我也沒有中斷過思索,那年夏天的烏龜究竟去了哪裡。

  關於這條河,最讓人糾結的莫過於夏日裡洪水到來的時候。

  記憶裡,夏天總有那麼幾場滂沱大雨潑灑在灰暗的天空裡。大雨往往來得突兀強勢,黃昏時有遮天蔽日的烏雲,當風馳電逝的利劍劃破天際,震耳欲聾的炸雷就轟隆隆響起,彷彿那雨是被強大的氣場脅迫而來。這個時候,我們往往聽到父母開始在黑暗裡唉聲嘆氣:“這川道的莊稼吆,又白瞎了!”

  第二天,雲散了,雨停了,大人孩子踩著滿地的泥濘早早出門去,一來接應被困在山裡的牛羊,二來看看莊稼的災情。其實有暴雨的夜裡我們早就真切地聽到河流發怒的聲音。果真,還沒走到河邊,就聽到水聲滔滔、洪流滾滾,一眼望去,大河一改往日的溫柔平靜和青碧盪漾,黃色的濁流洶湧往前,河面寬闊無比,河岸兩邊大片的莊稼失去了蹤影,只留下一些突兀而起的枝稍在瑟瑟抖動。大人們久久站在遠處看著,嘆息著,說著這半年多的辛勤付出,心裡無比的酸楚。一場暴雨,多少莊稼過早地埋於黃土之下,多少戶人家失去了一年的經濟保障。這突如其來的自然之殤,讓莊稼人得很久都不思茶飯,不進田地。莊稼已經這樣了,人們把失落又期盼的目光聚集在大路上等待牛羊安全歸來。暴雨來臨往往是河流洪水多發的時候,多年的放牧經驗讓牛倌們深知大雨時回家的危險性,所以他們無論如何得在雨水磅礴與泥濘不堪的半山腰把牲口們攔截起來,趕進山裡原有的窯洞裡。那一夜,人與牲口註定是徹夜無眠的。第二天才能多走七八里路把牲口從鎮上的大橋上趕回來。每次暴雨,除了這大橋,方圓十多里的木橋、土橋都會被洪水衝擊倒塌。被大雨阻隔在南山一夜的牛羊和羊倌們往往在清早集結成一大隊趕回來,幾百頭牛羊的陣勢很龐大,各種鈴鐺一

  路搖響在遠遠的大路上。經過一場暴雨的洗禮,牛羊倒是把肚皮吃得渾圓,雨水把身上的毛色沖洗的嶄新油亮,一路緩緩反謅著。七零八落走在隊伍最後面的牛倌們個個眼裡佈滿血絲,瑟瑟發抖又疲憊不堪,有的把溼漉漉的鞋子掛在肩頭的棍子上,有的情急之中丟了鞋子,只能光腳踩著一路沙石往回走,褲管挽起的光腿上血跡斑斑。

  就在這每次的暴雨和洪水中,莊稼受損只是其一,牛羊被順水沖走的也不在少數。從大人哀傷的臉上和突然暴躁的脾氣裡,我們開始詛咒這可惡的暴雨和這猛獸般的河流。一邊罵著,一邊心裡又期盼著河水慢下來,好讓我們在河邊打撈一陣子。只要發過洪水,等水流慢下來,我們總會有點意外收穫。聽大人們說,我們這一帶川道是整個河流最寬水位最平穩的地方,也是上游漂浮下來的東西最容易落腳的地方。等雨徹底停了,河邊的淤泥逐漸硬實點兒,大夥兒提著盆子一溜煙兒站在河邊觀望,有時河邊會有幾隻被洪水泡漲的'牛羊,完全在猛烈的濁浪裡失去了模樣,肚子被灌了個滾圓,有時是上游漂流下來的瓜果。我們感興趣的是河水趨於平靜之後,岸邊活蹦亂跳的魚兒。很多在泥水裡被摔打個半死,還有一些徹底死了,但是都是之前我們沒有見過的大個頭的魚,據說上流有魚塘。土黃色的寬敞的淤泥河岸上,翻著肚皮、泛著磷光的魚兒翹首擺尾做著最後的掙扎,黃色的河流緩緩地、不易覺察地流動著。大家開始高高捲起褲管、擼起袖子,戰戰兢兢鑽在泥水裡一頓打撈。

  我曾在這樣的洪水之後抱起過一條比胳膊還長的魚,儘管我當時被它強勁的撲打弄得跌倒在河岸,成了一個徹底的“泥人”,可這是我多少年都覺得難以置信的事情,那麼大的魚以前被我抱在了懷裡,可見這河不是一條簡單的河流啊。為此,我幾乎忘記了因為那一年莊稼的歉收我差點被迫輟學了呢。

  直到那年因為升學考試,我有了乘車沿河而下去縣城的機會。一路顛簸,我貼著冰涼的玻璃使勁兒循著河流,看它究竟要流向哪裡。有時它拐了一個大灣,有時它就在路邊的山崖下流著,在一些地方是狹長的,在一些地方是寬闊的。總之,我的目光一向追隨著它東流的影子。就在那一次,在小城裡,我最後明白它其實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達溪河。小城裡,臨河還有一個我第一次見到的美麗無比的公園——達溪公園。

  那年,我十五歲。我明白了我們的河流叫達溪河。那條伴隨我們世代族人以及我們整個童年的河流是達溪河。

  之後,我就走遠了,離開了村莊和達溪河。可它一向是夜以繼日地駐在我的記憶裡,從未斷流。每次回家後,我還是會去河邊看看,沿河走走。和小時候相比,甚至和我見過的其它河流相比,這河它淺了、窄了,甚至更趨近於它名字裡面“溪”字的模樣。當然,還有洪水會在某個夏日的夜裡暴發,只是河岸的地都荒了,河水流到哪裡都無所謂了。因為像我一樣的人越來越多地走出,那些莊稼地也可有可無了。一些河段滲出以前河道里水潤光滑的石頭,更多的地方雜草蔓延,看不到河水究竟是流動的還是停歇的。河邊的樹林還在,林子越大,河流越是顯得小了。想起我們夕陽下吹著柳笛趕著牛羊踩在碎銀般清涼涼的河水裡,想起我們鑽在河裡撈出的魚兒,還有河邊迴盪過的歡笑聲,也一同隨著流水遠去了。這河流啊,最後老了,像我河邊一同老去的父母和村莊,單薄、消瘦、孤單地、無助地遺留在那個小小的村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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