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非奸雜文隨筆

章惇非奸雜文隨筆

  央視連續六集的電視劇《蘇東坡》再次讓這個千古文人走進大眾的視野。這無疑是功德無量的一件好事。

  蘇東坡在中國文學準確地說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怎麼評價都不低,我們還可以說他是世界文化的組成部分,又誰能達到他的高度?達到高度的又有誰能達到他的廣度?

  他的詩、詞、賦、策論、書法,功業、政聲、佛學、禪宗……我們記憶當中的蘇東坡是無所不能的。因此,他的任何一點記憶都是我們今天樂道的源泉,比如,他的王朝雲,他的肘子,他豪放曠達的生活方式,他無所不包的廣博心胸。無論是當時還是後世,面對他,你只能頂禮膜拜。

  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正因為他光芒萬丈,那麼相關的副作用就出來了,比如,他也很傑出的兄弟蘇轍就暗淡了許多,而最為倒黴的可能就是章惇了。

  一說到蘇東坡的被貶,就會提到章惇。作為對立面,蘇軾既然是那麼的偉大,那麼章惇自然就是奸佞之人了。事實上,章惇本人的晚年直到死後,評價都很差,一來本身性格上有缺陷,二來也是他一頭撞到了蘇軾身上了,你招惹誰都成,怎麼能招惹蘇大學士呢?

  其實,一開始他們是朋友,即便到了晚年,也沒見公開撕破臉,這當然與蘇軾“放眼天下,無一不是好人”的豁達有關係,但是,一個子瞻一個子厚,除了性格不同、政見不同之外,的確有不少交集。我們津津樂道的蘇軾和章惇之間的仇怨,某種意義上算作是與當事人關聯不大的一項情願。

  因為蘇軾太理解章惇了,尤其是他的性格以及這種性格驅動下可能的所作所為。

  兩個耳熟能詳的小故事。

  年輕時,他倆一道遊南山,到了仙遊潭,潭兩邊是懸崖絕壁。章惇約蘇軾下去提字,蘇軾不敢,章惇冒險下去了,大筆寫到:"蘇軾章某來。"蘇軾著章惇的後背說:你以後一準能殺人。"子厚曰:"為啥?"軾曰:你自己都能拼命,還能怕殺人嗎?"章惇大笑。

  還有一個故事,也是說這兩人一次在山上的一個小廟裡喝酒,老虎來了,蘇軾嚇得掉頭就跑,章惇卻就地抓塊石頭敲打著銅鑼,把老虎給嚇跑了。

  在這兩個故事當中,章惇完勝蘇東坡。

  而且這個故事裡可以折射出章惇性格的橫截面,他是能夠豁出去一切的人,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人,也可以理解為他是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

  他的理想就是追隨他的導師王安石實施變法,富國強兵,以天下為己任,為天下在所不惜。

  其實,蘇軾和章惇兩家還沾著親戚,章惇的兒子章援是蘇軾的學生——很出色的一個學生,還有就是章惇的外甥女嫁給了蘇轍的三兒子,算起來還有那麼點親家的意思。

  這點親戚關係是改變不了他的決斷的。還有個小故事,第一次科舉考試的時候,他也考上了,可是作為叔叔他考得沒有自己的侄子好,他就放棄第二次重考,要知道,他雖然是叔叔,他的那個侄子比他還大一歲。

  這是一個跟自己較勁的人,他心中有著自己的是非標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跨越他自己給自己劃的紅線,皇帝他可以頂,權貴他可以扛,群小他可以打壓,朋友可以拋棄,自己可以毀滅。

  問題是他的是非標準相當的高大上。他捍衛變法,目的是為了繼承王安石的未盡的事業,而他和一幫舊黨死磕,又恰恰是為了維護變法的推行。

  無關變法的時候,他是怎樣一個君子啊!蘇軾烏臺詩案,牆倒眾人推。蘇東坡的那句“根到九泉無曲處,此心惟有蟄龍知”,禍闖得不小,章惇引經據典,說龍並不是皇帝一個人的專利,人臣皆可以稱龍的。他的辯詞足足可以為蘇軾洗白,也排解了皇帝的疑惑。你能說他是陰險小人嗎?要知道,在朝堂上給人家辯護也是擔風險的,比如司馬遷之於李陵。

  你可能會說,那時候他倆是朋友,伸手是應該的。那麼還有一個事情,神宗皇帝要殺人,章惇用祖制對付皇帝,說大宋祖制不殺言官,神宗說要不流放吧?章惇說,士可殺不可辱。神宗急了,我這當皇帝的,不能一件快意的事情都做不得撒?章惇卻冷冷地說,像這樣的快意事不做也罷!

  那個幸運的傢伙真是恰好遇到了章惇,沒資料顯示章惇和這麼個無名的小人物之間有什麼淵源。

  他的對抗是沒有上限的。哲宗死了,皇太后要找繼承人,她自己沒有親兒子,為了不讓哲宗母親朱太妃的倆兒子都當皇帝,她挑中了端王趙佶。章惇已經預測到了這種可能,極力反對,最後在朝堂上直接喊出了“端王輕佻,不可以君臨天下!”,他一個人單挑執政的皇太后和未來的皇帝。翻遍中國歷史,有幾個人有這樣的膽識?蘇軾行嗎?司馬光敢嗎?不喜歡章惇的人說他是目無綱常,可我們為什麼不能把這看成是以命相搏呢?事實上,他看得有多麼的精準,如果他賭贏了,宋朝就沒有了徽宗,還有後來的靖康之恥嗎?中國歷史可能都會改寫。我們說他是一個悲劇英雄一點也不為過。

  他受到了報應,趙佶上臺之後,他的結果比蘇軾更慘,死後都不能消停,他的子孫被永遠剝奪了入朝為仕的權力。如果我們理清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我們依然為他的悲劇幸災樂禍,我們厚道嗎?

  況且,他的能力不僅僅體現在敢於犯上直言上,他堪稱文武全才,是一個廉吏以及能臣。他是因為在地方上出色的吏治而走入王安石視野的。在他掌權之後,採取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加強邊疆軍備,重拳出擊,對於遼國和西夏,都採取強硬的態度,把西夏打得一點脾氣都沒有。開疆拓土,要知道,那可是我們一貫津津樂道的重文輕武屢戰屢敗的宋朝哎!,以范仲淹和韓琦的能力也只能維持一個平衡罷了。

  如果,繼續沿用他的政策和路線將會怎樣,無奈,歷史沒有如果。

  可他的強硬在舊黨那兒成了罪過,說他破壞了睦鄰友好關係。我們偉大的司馬光怎麼講?給點錢就行了,大不了,再割幾塊地。幸虧沒割成,否則,那個聖人般的人物不知以什麼樣的面目來應對聖人的光環。

  司馬光的私德沒問題,老百姓很喜歡,皇太后很喜歡。我們因為一個砸缸的故事和一套沒幾個人看過的《資治通鑑》在情感上對他遷移的多,真不知道是歷史的誤判還是粉絲情結的作拱?那個人和北宋的很多文人一樣,真沒多少實際的作為,一個勁地把自己裝扮成聖人,其實不見得當真關心老百姓的日子和國家的興亡——能力也未必達到,吵起架來倒是不含糊。他對付王安石都寸步不讓,能把章惇放在眼裡嗎?

  一個朋友的孩子在胡適跟前背誦“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胡適笑著說,這孩子是學物理還是天文的。談論主義是我們的強項,也是我們自娛自樂的遊戲,也就是說說而已。宋朝理學盛行,理學大師們還拍馬屁似的給皇帝加封“宋理宗”的諡號,你要是細瞅瞅的話,那個皇帝是真不怎麼樣。那些大儒們要是有章惇一半骨氣就很好了。

  當然,蘇軾的偉大在於他不比司馬光、文彥博、晏殊。他熱愛生活,他看不上那種“躲進小樓成一統,一曲新詞酒一杯”的生活,他是能退能進,體恤民情,並有實際政績和口碑的,他也有自己的標準。所以,他註定兩頭不討好,新黨認為他是當然的舊黨,因為他那支不安分的筆如實寫過新法的.弊端——儘管有些以偏概全;而舊黨把他當戰友,他卻不支援全部廢除新法。不過,正因為他的兩頭不討好,才更讓他的人格明顯高於他們一大截。

  我羅列這些似是而非的掌故,也不完全是為章惇辯護。章惇是一個鮮明的人,他的殺伐決斷的確夠狠,做事不近人情。以他當時的權力對於蘇軾的確不地道,他準備給司馬光掘墓也突破了我們的情感底線,而他想廢除兩宮太后,則更冒天下之大不韙,有些異想天開了。不過,我們在追憶事件的時候,不能選擇性失明。新黨和舊黨原本是政治鬥爭,政治鬥爭原本就很殘酷,而且,應該說還是舊黨在神宗駕崩高滔滔執政之後先動的手,章惇本人也因為是新黨被貶汝州,也到過嶺南。現在好容易熬到新黨上臺了,我們不排除他報復的心裡,單從鬥爭的角度來講,你如果放過了舊黨,他們能放過你嗎?他們的影響不驅除,新法能成功嗎?

  至於蘇軾,以章惇的精明,他當然知道蘇軾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蘇軾的影響裡太大了,粉絲大多了,上至朝堂,下到鄉野,包括後宮都在崇拜他。而他偏偏又是一個“處處不合時宜”的主子,抗擊打能力超強,你不把他挪遠點,實在是不省心的。

  蘇軾吃虧吃住章惇的出手太重,也虧在自己的性格上。

  不過,他還是比章惇幸運。作為一名官員,他雖有可圈可點之處,畢竟談不上有多麼驚豔,卻因為文學和天才讓自己萬代流芳。而章惇作為一個真正的銳意改革者,一個想扭轉乾坤的政治家,卻被反覆詬病,遺恨無窮。在世時,與他畢生相伴的是永不停歇的彈劾,去世之後,舊黨得勢,他被列為《奸臣傳》。

  他怎麼能算奸臣呢?他一沒有賣國,反倒給國家掙足了面子,更沒有動搖社稷,相反他的夢想就是要打造一個強盛的江山。也能理解,他反對後來的皇上,畢竟天下是皇上家的,你都反對端王當皇帝了,自然不忠,不忠不就是奸臣嗎?

  這個奸臣當得也罷!我猜他泉下要是知道這個封號的話第一反應應該就是這樣。

  捨得一身剮的人,哪裡會計較這些?在政治的風浪上,他經歷的太多了。他一會兒是政治精英,一會兒又是陰險小人;一會兒風光無限,一會兒萬人唾棄,只是,有些不該的是,還禍及了子孫。

  好在他的幾個孩子都非常優秀,這點倒是比蘇軾好點。

  也難怪,他本身就是一個苛刻的人。

  向來冠以儒學精神傳承的中國士人,最缺的就是他的這種執拗膽識和苛刻。翻臉比翻書都快,見到主子點頭哈腰,關鍵時候掉鏈子,司空見慣了。歷史偏偏又是這些文人寫的,所以,不按照他們的套路,你哪裡還有什麼好的評價?先知般的鄭國的子產將法律公佈於眾,孔子和叔向立即反對,說那都是對付老百姓的,你都說出來的,我們以後怎麼糊弄?孔子跟學生怎麼說:仁者,愛人。糊弄老百姓就是愛人嗎?聖人還說“三人行,必有我師”,說的多好!可少正卯與他觀點不一時,孔子司寇沒當幾天,竟然把少正卯殺了,真是開了個好頭啊!

  儒學是好的,勸人學好、向善,講究修齊治平,溫文爾雅,近乎完美無缺。問題是往往停在理論層面,對於實踐方面強調的少一些,沒有多少實幹家。所以,像王安石、章惇之類既有深厚的儒學根底,又兼具法家的氣派,果斷決絕,執行力強,多少有些“木秀於林”的架勢,誤解多多也就自然了,畢竟好漢難敵四手。

  好在也有人給他說上幾句話,有些人名頭很大。我還是想選用蘇軾的。蘇軾的評價是“子厚奇偉絕世,自是一代異人,至於功名將相,乃其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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