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印象主義新批評文化論文
沈從文印象主義新批評文化論文
一
對於20年代末至50年代而言,與其說是比較視域的沈從文研究不如說是沈從文研究中的比較視角,因為許多評章都不具有貫穿始終的比較視角,但是有此視角閃現的文論又不在少數。究其原因主要有兩個:一、從評論主體看,當年從事文學創作與批評的文人多數擁有留學歐美的背景,他們在評論中常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運用比較視角;二、從創作主體看,20世紀東西方文化大碰撞的社會環境使得即便是鄉土作家也不能完全遊離於西方文化藝術的影響之外。“閃現”即稍縱即逝,意指文論中具有比較意識觀點的非系統性和碎片感,它零星顯現,不深入,不分析,只抓住一種感覺,描述一個印象,這也是當時盛行的印象主義批評的特點。徐霞村的《沈從文的<鴨子>———未必如此雜記之四》最早在沈氏作品研究中這樣運用了比較視角。該文指出沈的作品“受過《聖經》的影響”,對話流利,敘事細膩並富有抒情意味。畢樹棠將MichaelPupin的自傳《從移民到發明家》和《從文自傳》進行比較,一語中的道出了沈氏自傳的凡人意識和關注普遍人性的特徵。除此之外,賀玉波的《沈從文的作品評判》以及汪偉的《讀<邊城>》也都存在著比較性描述。蘇雪林的《沈從文論》是這段時期比較視角運用得比較充分的一篇文論。蘇不僅注意到沈氏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與西方作品的相似性,她還發現沈氏《龍珠》等作品風格上的西洋化:“對話歐化氣味很重”,故事中的情歌更“帶著西洋情歌風味”。從體裁方面看,她認為《月下小景》模仿了薄加丘的《十日談》。蘇雪林的論證表明沈從文確實受到了西方文學的影響,並一直有意識地在學習、借鑑和嘗試西方文學創作方法。綜合而言,這段時期在沈從文比較研究領域尚未出現集中探討的熱點問題,相關評論常常隻言片語,並不構成沈氏作品評價的主要視角,在沈從文評論中不具有主流話語的地位,但是,這些20世紀初期具有中外閱讀能力的評論者以優秀西方文學作品為參照系對沈從文作品所做出的評價是比較客觀和準確的,令人遺憾的是,除了蘇雪林外,大部分評論者未能深入闡發自己的觀點,只是一筆掠過。這一現象在沈從文研究的第二階段發生了根本變化。
二
60年代至80年代初期中英比較視域下的沈從文研究是沈氏研究的歷史轉折點,沈從文作為文學大家的地位得以確立,在國際文壇能夠擁有一席之地,此間海外具有比較意識的沈從文研究者的貢獻功不可沒。1948年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等一系列批判文章將沈從文徹底從大陸文壇驅逐出境,這種狀態一直持續至70年代末。此間無論是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還是丁易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略》,抑或是劉綬松的《中國新文學初稿》對沈從文均採取了或貶抑或輕描淡寫的態度。與此同時,60年代至80年代早期在海外,尤其在美國,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景象,沈從文研究熱潮鋒芒漸露。華裔學者夏志清、聶華苓、於梨華以及美國學者金介甫、瑞典學者馬悅然等以鮮明的中西比較視角,運用西方文藝批評方法透過縱橫方向的比對,對沈從文創作成就給予高度評價,使沈從文的文學地位大大提升。直至1988年,沈從文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將沈從文單設一章對其作品主題和人物形象深度審視,這是文學史上的首例。夏分析了《邊城》、《主婦》等作品,將其湘西人物按照華茨華斯筆下的形象分成兩類:一類是露西型態的少女,如三三、翠翠;另一類是“飽經風霜、超然物外,已不為喜怒哀樂所動的老頭子。”如會明、《生》中的舞傀儡者和《夜》中的老者。他將沈從文的老者形象與英語作品中的類似形象進行比較,闡釋其不同的精神內涵。夏認為沈的田園氣息作品,“在道德意識來講,其對現代人處理關注之情,與華茨華斯、葉慈和福克納等西方作家一樣迫切。”
他從沈從文與福克納女性人物塑造上看出二者“對人性這方面的純真感到相同的興趣(並且常以社會上各種荒謬的或殘忍的道德標準來考驗它),不會是一件偶然的事。”因為“他們兩人都認為,對土地和對小人物的忠誠,是一切更難達到的美德,如慈悲心,豪情和勇氣等的基礎。”①夏自清深厚的英美文學功底,為這篇沈從文評論構築了一個完整統一的中英比較視域框架,夏先生在文中表現出的人文主義關懷衝擊了40年代以來左翼政治話語構築起來的沈從文研究壁壘。他將沈從文與西方公認的文學大家華茨華斯和福克納進行比較,這本身也是對其成就的極大肯定。繼夏志清的研究,70年代比較視角的沈從文研究呈現出蓬勃發展的態勢,重要文獻有聶華苓的《沈從文評傳》、司馬長風的《論沈從文的創作》及金介甫的《沈從文筆下的中國》。第一部沈從文評論專著是美籍華裔聶華苓的《沈從文評傳》,60年代盛行西方的新批評主義分析手法在這部著作中得以充分體現。據邵華強節譯的片段,該文有兩大亮點:一、對沈從文作品中的核心概念“鄉下人”的闡釋;二、對作品象徵意義的解讀。作者例舉沈從文作品中不同的鄉下人形象,指出其與加繆《局外人》中“陌生人”的多重相似性。該文還認為沈是一位具有強烈的象徵主義意識的作家,無論其作品中的人物,還是主題或是意象,都具有豐富的象徵意義。聶華苓在此對沈從文的《柏子》《靜》《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等諸多作品中的象徵意義均給予了細緻解析。②《沈從文評傳》精緻的作品解讀,層次分明的意義闡釋為沈氏作品研究方法的拓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司馬長風的《論沈從文的創作》是作者撰寫的《中國新文學史》的一部分,雖然未採用嚴格的比較文學批評視角,但可以鮮明地看出其受西方人本主義思想和新批評方法的影響,明顯不同於印象主義批評。
70年代另外一位卓有成就的沈從文研究學者是美國人金介甫。作為史學研究者的金介甫從還原歷史的角度出發研讀沈從文的作品。他以大量詳盡的,從實證主義角度論證了沈從文的故鄉情結和憂國憂民思想,否定了作家不問時事,不關心政治,只關注一己小世界的論斷。從比較文學角度出發,金介甫論證了沈從文地方色彩作品與美國作家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系列作品的異同,他認為沈筆下的湘西世界更加忠於“現實”,是按照“真實存在的人物和地方來創作”的,不像福克納作品細節多為想象的產物。沈將苗族老鄉描寫成行將衰亡而又高尚可貴的野蠻民族,與費尼莫古柏的印第安人一樣令人悲憫③。在探討沈從文鄉土文學的根源時,金指出了沈所受到的西方心理學、神話學、人類學及現代派思想的影響。④黃永玉說:沈從文是“因為他幾十年前文學成就在國外引起反響,才引起國內注意的。”⑤事實的確如此。在政治話語統領一切的六、七十年代,沈從文的文學成就成為大陸文壇禁區,然而中西比較視域下的沈氏研究卻在此時於海外率先邁出了人文與藝術評價的'一步,特別是夏自清先生的評述將沈從文置於茅盾、老舍、巴金等同等重要的地位,為國內重新評價沈從文的文學史地位提出了新課題;以聶華苓為代表的新批評主義的文字細讀方法,她對作品人物形象的準確歸類、對情節內在邏輯的縷析又為沈從文研究開闢了新的角度。金介甫經過嚴謹考證發現的豐富史料為後來的沈從文研究提供了比較可靠的依據。總之,60-80年代初期中西比較視域下的沈氏研究在批評理論和方法上都有新的開拓,代表了當時沈氏研究的最高成就,它所具有的學理性和人文主義立場對後來的沈從文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國內80年代後期對沈從文的重新評價之風正是由此間具有比較文學意識的沈氏研究者所掀起。60-80年代初期域外的沈從文研究學者與中國政治和文壇複雜的社會關係之間所保持的距離使他們能夠暢所欲言。加之,六、七十年代正值美國文學研究領域在理論構築和實證分析方面都卓有建樹的時期,因此,在美國的學者能夠開創沈從文研究的階段性至高點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
60至80年代初期以美國為重地的沈從文研究填補了此時中國大陸沈從文研究的空白,這些研究成果的出現與傳播引起了域內一場是否應該重新評價沈從文的論爭。朱光潛透過《從沈從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藝風格》和《關於沈從文同志的文學成就歷史將會重新評價》兩篇文章明確表示出對這一問題的肯定性回答;而此時丁玲撰寫的《也頻與革命》和《記胡也頻》則斷然否定了這種可能。一段時期裡沈從文評價在國內依然不見蹤影,真正打破這一沉寂的莫過於凌宇先生。繼凌宇之後出現的沈從文研究熱潮一浪高過一浪,研究成果層出不窮。從中西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角度看,這一時期主要涉及以下問題:
1與弗洛伊德思想的聯絡:1991年吳立昌在《沈從文———建築人性神廟》一書中首先對此展開深入論證。他認為沈從文全盤接受了弗洛伊德的思想。在肯定了沈從文運用弗洛伊德性認識理論和精神分析理論創作了大量具有社會價值的優秀作品的同時,他又指出沈從文與弗洛伊德一樣犯了用泛性論認識歷史,分析政治、解釋戰爭的錯誤,他說泛性論還導致沈從文在《長夏》、《廚子》和《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等作品中“把處於複雜社會關係中的人的性慾簡化、抽象化為動物本能”,“把人性完全降低到單純的動物性,把動物性本能與人性等同起來”,從而褻瀆了人性,雖然這類作品只佔沈從文卷帙浩繁的作品一少部分。然而凌宇先生的《沈從文小說的敘事模式及其文化意蘊》和《沈從文的生命觀與西方現代心理學》則持不同的觀點。凌宇認為沈的作品顯然是受到弗洛伊德思想影響的,但是沈對“生命”和“生活”的闡釋以及對鄉村各種生命形式的探尋與發現已經超越了弗洛伊德將性慾認定為人類一切行為原動力的思想。沈認為人生需不滿足於知生知死,而應當有理想並願意為之受苦,“時時刻刻能把自己一點力量,粘附到整個民族向上努力中”,“對人類遠景凝眸”。沈對生命意義的認識與興起於20世紀50年代的馬斯洛心理學取同一立場。可見,凌宇先生不認為沈從文徹底接受了弗洛伊德思想。
2與尼采、叔本華生命哲學的聯絡:趙學勇的《沈從文與世界文化》是八十年代比較文學視域下沈從文研究的一部力作,作者以廣闊的世界文化視野將沈從文作品研究的一個重要命題———沈從文的“生命哲學”放置於以尼采、叔本華為代表重新構建生命哲學的歷史洪流中。結合對叔本華、尼采理論的梳理,趙學勇將沈從文與魯迅、冰心、許地山等國內作家對生命哲學的文學思索進行橫向比較。這就將沈從文對生命哲學的構建納入世界文化史上對這一命題進行探討的一部分。趙認為沈從文強烈主張生命自由、自主的個人意志和衝破一切禁律束縛的反叛精神,確立人的自我價值,這一切顯然受到尼采的個人意志學說的影響。但是同時他也提出沈氏張揚的個人與民族“意志”不可避免地“注入了中國農業文化的汁液。”⑥趙學勇廣闊的文化視野及其對沈從文“生命哲學”文化內涵的透闢分析是其對沈從文研究的重要貢獻,然而相對而言該著作中具體作家作品比較研究不夠深入。
3.與基督教文化的聯絡:學者普遍認同基督教對沈從文產生過重要影響。王學富的《沈從文與基督教文化》做出了比較詳細的闡釋。他提出沈從文當年隨身攜帶的《聖經》、與具有宗教情懷的作家及詩人的接觸以及閱讀帶有宗教色彩的作家作品(泰戈爾、托爾斯泰、歌德等),綜合起來使這位當年從未走出國門的作家受到了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在他那些描寫苗家女子愛慾生活的作品中,無論是人物形象描寫還是對苗家民歌的記述都可以看到《雅歌》的風格。沈從文早期的一些作品和成熟期的文藝觀,他所傾心要構築的“美與愛的新的宗教”都折射出作家對基督教文化的改造性吸收和利用。郭國昌⑦認為沈從文主要接受的是基督教的愛的精神。他提出生存環境對個體生命的壓迫是個體迷戀宗教的根源。沈從文無論是在湘西還是在北京,他面對的現實世界要麼充滿血腥與暴力,要麼冷漠和虛偽,這促使他在基督教中尋找精神慰藉。郭認為沈的“愛的精神”主要體現在對他人人格的尊重和對人性的張揚兩個方面。這兩點也是基督教精神的重要內涵。
4沈從文的現實主義與現代性研究:90年代王德威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的現實主義》和彭小妍的《沈從文的前衛主義和原始主義》對沈從文作品的現代性都有所闡釋。王德威的《現代中國小說十講》再次從沈從文的現實主義這一命題出發剖析了作家的抒情話語特徵及其意義。王德威認為沈從文刻意運用的抒情話語其實是其“批判病態社會的修辭方法”,也是“小說敘事跨入詩歌領域的表徵”,它還是一種“象喻行為”,勾畫出“露骨的寫實主義”和理性思維所無法充分詮釋的複雜人性。因此沈從文的作品是“五四以後寫實主義辯證的一端,而非例外。”這部著作雖然落筆之處在於確立沈從文的現實主義關懷,但分析過程則顯示出沈從文創作的現代性。金介甫的《沈從文與三種類型的現代主義流派》承襲了李歐梵對20世紀中期中國文學現代性的闡釋,並進而提出三種類型的現代主義:外來現代主義、上海現代主義和中國學院派現代主義。它提出學院派現代主義受外來現代主義的影響,但是又不同於以上海城市的現代特徵為主題的上海現代主義。沈從文的作品《水雲》中敘事主體分裂人格的“自我”和“本我”的相互辯難,是以分解主觀性的方法探索主觀性;《鳳子》《看虹錄》等作品的非線性敘事特徵;過去和現在,抽象與具體、理性與原始在文字中的相互交融等都證明沈從文的作品充滿現代性,是學院派現代主義的先驅。除了以上問題研究之外,本階段平行研究主要在沈從文與福克納和哈代兩位作家間進行,也有學者將其與勞倫斯、梅里美、契科夫和屠格涅夫等作家進行比較。
80年代以後新加坡學者王潤華,國內學者劉洪濤、楊瑞仁在比較文學領域的沈從文研究方面都頗有建樹。80年代後期以來沈從文比較視域的研究較之50-80年代初在深度和廣度上都有進一步的挖掘,其視野更加開闊,研究者世界文學意識表現得更加鮮明,文化批評受到廣泛青睞。批判方法由平行研究、影響研究,發展為廣泛地運用西方文藝批評理論闡釋作家作品,雖然這種方法受到部分國內學者的質疑,但不得不承認它為受傳統束縛的文學研究打開了一扇窗。中西比較視角研究能夠在沈從文———這位從創作主體到創作主題都如此鄉土的作家———作品中發掘出如此豐富的內容,可見,比較文學的生命力是旺盛的。然而像所有比較研究領域存在的問題一樣,中西比較視角的沈從文研究,特別是平行比較同樣存在著這樣的問題:研究者為了說明比較物件的相異與相同,有時候難免差強人意,將作家複雜的文學思想簡單化。在跨文化交際日益頻繁的今天,無論是從文化交流的目的出發,還是從正確評價作家作品的需要出發,比較文學研究都應該受到更多的關注。讓偉大的作品在比較與辨析中見出光彩,讓東西方文化在交匯和碰撞中實現溝通,這也是比較文學研究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