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意義的推理路徑選擇的論文

探究意義的推理路徑選擇的論文

  意義問題既是語言哲學和分析哲學中的核心問題,同時也是最複雜的問題。意義問題不僅與指稱和真值緊密相聯,而且還與人的心理、觀念、信念以及行為等密切相關。對意義進行研究,學界有多種不同的理論取向,如意義指稱論、意義觀念論、意義使用論、真值條件語義學和意義行為論。這5 種意義理論分別從指稱、觀念、使用、語義以及行為等角度,對意義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與以上探究進路不同,美國當代著名哲學家布蘭頓( R. Brandom,1950) 以推理為切入點進行的探究彰顯了對意義問題的不同理解。筆者擬透過對布蘭頓意義推理進路的分析以及對實質推理及其恰當性的考察,呈顯和索解布蘭頓推理語義學( inferential semantics) 的獨特理論形態及其價值之所在。

  一、意義的形成路徑: 意義來自推理

  布蘭頓深受分析哲學的影響,作為分析哲學家之一,他首先關注的是語義學問題。傳統的觀點認為,語言表示式的意義或意向狀態的內容來自它們與世界的對應關係。這是一種表徵主義的解答,按照這種表徵主義的理解,意義或內容來自它對世界的再現: 語句表徵事態,單稱詞項表徵物件,謂詞表徵性質或物件的集合。

  但是,塞拉斯( W. Sellars) 的所予神話的批評使得這種表徵主義路線受到致命打擊。傳統的經驗論者認為經驗知識具有自我確證、非推論的性質,因而將知識建立在知覺經驗( 所予) 的基礎之上。塞拉斯拒斥這種所予神話。塞拉斯指出,如果沒有概念的介入,知覺經驗並不能為知識提供一個可靠的基礎,知識的確證並不是詞與物的對應關係,而是語言內部的推理聯絡。這正如他所言: 將事件或狀態描述為知道什麼,我們並不是給出經驗之描述,而是將其放置於確證與能夠確證某人言說之理由的邏輯空間中。

  雖然塞拉斯對所予神話的拒斥談的是知識問題,但它使人們意識到: 語言處於規範空間,表象則只涉及自然領域,二者性質不同,因而表象無法說明語言的意義。布蘭頓於是將目光轉向實用主義,堅持實踐優先的原則,認為語言意義只能從語言使用那裡得到說明,做先於說,知道如何先於知道什麼。

  布蘭頓也深受維特根斯坦( L. Wittgenstein) 後期哲學思想的影響。在前期影象論框架下,維特根斯坦認為,意義獨立於它的使用,但後期的維特根斯坦發現許多語詞只有在一定的語言遊戲中才具有意義。他說: 只有知道怎樣用一個名稱做某種事情的人才能有意義地問起這個名稱。因此,意義不是孤立於語境而單獨地指稱事物或事態,意義是根植於生活實踐中的語言的使用: 每一個符號就其自身而言都是死的,是什麼賦予它以生命呢? 它的生命在於它的使用。

  維特根斯坦對使用的界定是在語言遊戲中進行的。同其他遊戲一樣,語言遊戲也需要遵守一定的規則,因此使用一定是和規則聯絡在一起的,使用是一種規範的行為,一定有正確和不正確的區分。同是使用,但與維特根斯坦不同,布蘭頓意義上的使用具有特定的涵義,是指使用概念形成一種推理的關聯。

  布蘭頓認為,概念的使用和內容必定處於推理的聯絡之中,如若不然,便不能在概念的使用者以及非概念的使用者如自動機器、動物之間做出明確的區分。這是因為自動機器或動物和人一樣,都有對各種環境刺激做出可靠的區別響應傾向。比如,當環境溫度下降至華氏60 度時,自動調溫器會自動開啟熔爐,或者當紅色的事物出現的時候,一隻訓練有素的鸚鵡會發出這是紅色的的聲音。顯然,自動機器對環境做出的區別響應或鸚鵡發出的這是紅色的的聲音與人做出的相應的響應在意義上是不同的,前者與環境刺激只具有一種因果上的關聯,而人所做出的響應,不僅是環境刺激所引起的因果反應,同時還處於理由空間之中,和其他概念構成推理上的聯絡。比如,一個概念使用者不僅知道溫度下降了需要開啟熔爐,他還應該知道低溫易導致感冒,低溫不需要開冷氣,等等。

  所以在這一點上,布蘭頓十分認同塞拉斯的主張: 一個響應具有概念內容是因為它在給出和尋求理由的推理遊戲中扮演了一個角色。掌握和理解這樣一個概念也就是對它所涉及的推理有實踐的掌握在能夠辨識的實踐的意義上,知道應用一個概念能夠推出什麼以及這個概念從哪裡推出。而就自動機器或鸚鵡來說,可重複的可靠的區別響應並不涉及推理和確證的恰當性,因而它們的響應根本不是概念的或認知的事情。

  基於以上對概念使用者和非概念使用者的推理的分界,布蘭頓明確指出: 除非人們擁有許多概念,否則不能擁有任何概念,為了掌握任何概念,人們必須掌握許多概念。在推論實踐中,由於掌握某種概念就是掌握與之相關的其他概念,知道概念之間的推理聯絡,因而概念本質上是推理聯絡的。從此視角看,概念使用者所做出的概念性響應不僅是一種可靠的區別響應,而且還在於它在推理中扮演了某種確定的推理角色。因此,布蘭頓指出,擁有特定的概念內容就是在推理中扮演著一種確定的角色,換言之,概念內容就是推理角色。

  綜上可見,布蘭頓的推理語義學有兩個主要的、基本的觀點: 第一,概念的內容來自概念的使用,即推理。布蘭頓認同塞拉斯的觀點,認為推理是一種做事,即一種使用概念的實踐,語言表示式的意義或意向狀態的內容來自語言表示式或概念的使用,也就是推理。第二,概念內容就是推理角色。在布蘭頓看來: 一個表示式有其概念內容在於它是在實質推理中被確定的,即透過它在實質推理中所扮演的角色賦予的。從以上兩個方面來看,布蘭頓對意義的推理理解和把握,為概念內容的研究鋪就了一條恰當的推理進路。

  二、意義的推理選擇: 實質推理

  根據布蘭頓的推理語義學,概念內容來自推理。推理有兩種: 形式推理和實質推理。前者是指其正確性由其邏輯規則決定的推理,比如充分條件假言推理如果P,那麼Q,P; 所以Q,這是一個正確的、有效的推理,它的正確性是由其分離規則決定的。而後者是指其恰當性取決於前提和結論的概念內容的推理,例如,從匹茲堡在普林斯頓的西邊衍推出普林斯頓在匹茲堡的東邊,這個推理的恰當性依賴於概念西邊和東邊的內容。布蘭頓反對邏輯的形式主義( formalism),他認可並強調的是實質推理。他認為:

  除了那些特定的邏輯能力之外,認可這些推理是理解和掌握概念的一部分。

  傳統的形式主義以演繹推理作為標準,認為所有恰當性的實質推理都可以轉化為有效的形式推理,強調推理的恰當與否,由形式所決定,形式推理具有自主性。但布蘭頓認為,路易斯卡洛( L. Caroll) 有關阿基力士和大烏龜的辯論暴露了形式主義的缺失。簡而言之,即:

  ( 1) ( PQ) Q

  根據形式主義,如果純粹從形式上看,要使式( 1) 這樣的推理有效,必須要有推理規則做支撐,即在前提中增加充分條件假言推理的肯定前件規則( PQ) Q才行得通。如此,式( 1) 便轉變成如下的推理:

  ( 2) ( ( PQ) P) ( ( PQ) Q) Q

  但是,式( 2) 在形式上仍有缺陷,因為沒有規則可以告訴我們從PQ,P 和( PQ) Q 這3 個前提可以推出Q,換言之,我們必須在前提中增加規則( PQ) ( ( PQ) Q) Q才行。這導致了規則的無窮後退,因而我們無法藉由增加前提的方式將實質推理轉化為形式推理,推理的恰當性不能夠完全訴諸形式。

  形式主義者( formalist) 的推理方法同樣受到了布蘭頓的批評: 形式語義學獨立於語用學的內容只是表面現象,實際上,形式語義學並不像一般認為的那樣具有自主性,它也不可能獨立於語用學的內容。因此,布蘭頓認為形式推理有關概念內容的說明,必須由實質推理來設定,換言之,即從形式語義學所垂青的形式推理回到哲學視域中的實質推理上去。

  從形式推理轉向實質推理,或者說從形式語義學轉向哲學語義學,布蘭頓認為這樣的語義學有助於理解語言實踐的本性。布蘭頓拒斥形式語義分析對意義的消解,他所建構的推理主義的語義說明策略是: 在語義學方面,首先從推理開始,併力圖使用推理的術語使意向內容的表徵維度最終得到理解。在語用學方面,這種策略從對隱含於實踐中的規範的說明開始,並做出對它們和自然環境關係的理解,在其中規範實踐以它們最複雜的形式使客觀的描述成為可能。 他認為,只有這種基於語用學基礎上的語義學才稱得上是對概念內容做出了真正的說明,這樣的語義學才是恰當的。

  布蘭頓分析說,傳統形式主義者主要以邏輯推理為基準,認為推理的聯絡是一種邏輯的聯絡,理解一個推理就是理解這個推理的邏輯形式,一個好的推理就是形式上有效的推理,因而所有恰當性的實質推理都可以透過適當的方式轉變為形式上有效的推理。比如,從天將下雨到街道將會溼這個推理,在形式主義者看來就是省略了前提如果天將下雨,那麼街道將會溼的一個肯定前件式的充分條件假言推理,這個條件推理的有效性在於其推理形式的有效性,認可這個推理的有效性就是認可這個推理的推理形式即充分條件假言推理的肯定前件式。這也就是說,所有好的推理都可以還原為形式上有效的推理,實質推理於是被視為一種派生的範疇。

  與形式主義者的這種推理說明策略不同,布蘭頓遵循塞拉斯的做法,把推理的正確性本質上涉及其前提和結論的概念內容的推理稱為實質推理,認為它們是好的推理在於它們前提和結論中的非邏輯詞彙的內容,而不是它們的推理形式,主張我們在思考實質推理的時候就要採用這種非形式主義者的策略。這樣做是因為在這種策略下,推理的實質性一面才不會受到忽視,帶有實質概念內容的推理才不會完全等同於沒有任何實質概念內容的形式推理。

  不僅如此,在布蘭頓看來,形式有效推理的概念是以一種自然的方式根據實質正確推理的概念而界定的。這種思想或理解的好處在於: 不僅可以挑選出一些特殊的詞彙如邏輯詞彙,而且當推理中所有其他的詞彙被替換的時候,可以觀察到那些依然保持不變的推理的特徵。若如此,那些被賦予特權的( privileged) 固定不變的詞彙就定義了形式的概念。在這種意義上,一個推理只有在它實質上是好的推理並且透過非特權詞彙替換其他非特權詞彙的時候,不會有實質上不好的推理出現的情形下,才能根據其形式判定它是好的推理。按照這種替換方法的理解,邏輯上好的推理是根據在先的實質上好的推理的概念而說明的。

  如果以這種方式來理解邏輯推理,布蘭頓認為,達米特針對弗雷格邏輯思想的相關評論就是正確的達米特認為弗雷格從推理轉向真值的語義說明方法對邏輯這門學科來說是一種倒退。與弗雷格不同,布蘭頓首先是從推理的恰當性出發對語義進行詮釋的。這種解釋策略既需要一種對原始材料( raw materials) 恰當性的說明,也需要一種對如何談論真值的詮釋。採用這樣一種語義說明順序,這正是布蘭頓推理語義學所追求的策略。

  就布蘭頓而言,無論從何種意義上說,邏輯的理解都應當是一種隱含之理解。他曾說: 問題在於人們應該如何說明以規則或原則的`方式清晰的東西與隱含於實踐恰當性中的東西之間的關係。在說明隱含之東西與其清晰之表達之間的關係上,形式主義者與實用主義者之不同在於:形式主義者從清晰的命題許可出發,根據它們的邏輯形式來認可推理; 在這種理解方式下,實質推理作為省略推理可藉助其隱含的前提轉變為形式有效的推理。與之相反,實用主義者首先從實質推理即從非邏輯的、以內容為基準的推理出發,在此之後,它才有必要說明諸如條件句這樣的邏輯用語如何被理解為允許以一種清晰的方式也就是作為可判斷、可論斷、可相信的內容,將那些隱含的推理承諾表達為具有潛在的命題承諾的內容。

  布蘭頓認可的是實用主義的語義說明策略,即將實質推理當作更基本的推理,將形式推理看作是其派生的範疇。一定程度上可以說,他的這種選擇是其實用主義主張的深層脈動。首先,他認為偏好於實用主義的說明順序其一般的理由在於,只有以這樣一種方式,人們才可能有希望根據最原初的能力即知道什麼來自於知道如何的能力,理解所相信之東西或所言說之東西。其次,他認為在科研和日常生活中,實質推理是我們使用概念內容必不可少的推理的介入,形式推理雖然可以使之清晰,但沒有它們,我們仍會認可這些實質推理。再次,他認為一個重要之考慮是,形式有效推理的概念可以以一種自然的方式由實質正確的推理的概念來定義,而不是相反之路徑。

  三、結語: 當代語言哲學中的一個哥白尼式轉折

  布蘭頓是一位不滿足於在既定正規化中展開哲學探討的哲學家之一,他的意義的推理路徑選擇不僅與指稱論等表徵語義理論大異其趣,而且與意義使用論等截然不同,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意義問題研究的正規化轉換,其推理語義學被譽為差不多當代語言哲學中的一個哥白尼式轉折。

  意義的指稱論者主張,語詞或更復雜的語言表示式因其表徵世界中的事物或描述事態而具有它們的意義。指稱論遭到的主要質疑是: 並非每一個語詞都命名或指稱一個物件; 存在著某些特殊的語言現象,它們表明意義不僅僅是指稱。意義的觀念論者認為語言表示式的意義是人們頭腦中的某種觀念: 符號串或聲音串表達,或在某種程度上有意義,在於它們對應於認知主體所處的一種有內容的觀念。觀念論遇到的主要批評是: 意義是一種公共的、主體間的社會現象,而觀念因人而異; 並非語言中的每一個語詞都有特定的心理映像或內容與其相輝映。意義的使用論者主張,語言表示式的意義在於其使用。意義使用論的主要缺陷在於: 過於關注語用學而忽視了語義學的研究; 沒有對概念的表徵維度提供說明。從以上呈現可以看出,意義的指稱論、觀念論、使用論各自從指稱、觀念、使用等角度對意義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它們各自含有或多或少合理的因素,但也帶有或大或小的片面性。

  布蘭頓反對指稱論、觀念論之類的表徵語義理論。他認為塞拉斯所予神話的批判使得這種表徵主義的路線受到致命打擊。因此,他的推理語義學對語言表示式的意義或意向狀態內容的說明,訴諸的不是語言和世界、觀念等之間的關係,而是仰賴於實質推理及其恰當性。這種推理主義的語義說明方法,相對於傳統表徵語義理論,一方面既免遭了所予神話的批評,另一方面將推論實踐置於優先的地位,賦予意義以公共的、主體間的特性,也避免了觀念論的主觀性傾向,表現出了相對於表徵語義理論的優越性。

  當然,布蘭頓的推理語義學也屬於廣義使用論中的一種,但同是使用論,推理語義學也體現出了相對於傳統使用論的優越性。表現在: 第一,它避免了傳統使用論過於關注語用學而忽視語義學的理論缺陷。布蘭頓語言哲學的主要旨趣是探究概念的內容和使用,其基本理路是以語用學奠基,然後說明語義學。因而在此背景下,語用學和語義學同等重要。這正如他所言: 它們( 語義學和語用學) 應該被看作互補的而不是互相競爭的我們可以透過語用學的加入,來深化我們的語義學。第二,布蘭頓推理語義學彌補了傳統使用論在說明概念表徵維度方面的缺失。布蘭頓雖然拒斥表徵語義理論,但他並未放棄對概念客觀性的追求,而是在推理理論的框架下對概念的表徵維度提供了推理主義的說明。

  因此,情形正如萊肯( W. G. Lycan) 所言: 意義的推理理論的動人之處在於,它毫不費力地避免了指稱論、觀念論等傳統意義理論的缺陷。不止於此,布蘭頓推理語義學以實用主義為指標,集中關注語言被用於真實世界時的現實特徵,將推論實踐置於其核心地位,在人、語言和世界關係上展現出一幅全新的圖景。就此而言,布蘭頓推理語義學無疑是語言哲學中的一座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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