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海圖美文摘抄

活海圖美文摘抄

  當年,“老活”可是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海狼魚花子。當然,若僅稱其“老活”,也許瞭解他的人還不多。但說“活海圖”,則不僅九河下梢天津衛的漁碼頭,就連唐(山)、歧(口)、漢(沽)、黃(驊)數百里的渤海灣,也是神乎其神的人物。

  說他駛船從不用羅盤,雙眼一閉,仰面朝天搖頭晃腦地就知東南與西北。至於海圖,對他來說就更不如揩腚紙。但儘管如此,風裡浪裡不僅從未出過事,那捕撈的魚蝦海貨更不比別人少。

  按說,凡漁船不論大小,這“長眼”和“撈水”都是例行的程式。即,船進出港時,大副在船頭觀察航道的狀況,漁撈長用鉛砣測繩測量海水深度,所得資料不過是將“航道正常”、“水深幾度”,報給船長作為參考,但對“老活”來說,若僅僅於此就決然不行了。

  大副不僅要觀海況,還要“品風”:品出風向、風力和味道。風也有味道?對。酸辣甜鹹腥,若仔細鑑別也確多有不同。當然,你最好長個狗鼻子。同樣,對漁撈長的“撈水”也很苛刻,不僅要精確地測出大海的深度,還要將鉛砣粘上的海底泥摳下來,送給“老活”去“品海”。所謂的“品海”,則是海泥入口,從而獲知其滋味。當然,凡出類拔萃的人尖子,都會招來人們尤其是同行的妒忌與猜忌。這當中,就有兩個曾讀過水產專科的嘎小子,透過某種關係來到“老活”的船上“拉網綆”。這“拉網綆”,就是出海打魚的俗稱。

  到了船上,得知想見船長“老活”,還要經過三天的實習期。所謂的實習,僅是跟著漁撈長學“撈水”。熬過三天的實習,終於被“老活”召見了,卻又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而且,不僅不見其人,就連舵樓也進不去,只能蹲在艙內通往舵樓的木梯下,隔著天窗似的擋板聽“老活”嗞嗞嘬那三尺黃銅鍋的關東煙。一袋煙過後,才終於發話了:“聽說你兩個小子的腦瓜還挺靈,那就跟漁撈長去撈水吧。”此外,他還講了一些規矩要遵守,即不經召喚,不許隨便上舵樓。那些撈上來的海泥,也要及時放入舵樓門口的木箱,不能超過半小時。至於風吹日曬和雨淋,是絕對不允許的。

  就這樣,船終於出海了。雖然因處於漁汛淡季,出海僅有短短的三五天,不僅滿載而歸,還能在大沽口外的爛泥中,找到準確的航道。為此,也不能不心服口服了。恰恰如此,更大的懷疑也自然產生了:那神秘的舵樓裡,肯定藏有某種不為人知的玩意兒。否則,僅靠一點海泥,又怎能定船位?但是,如何才能破解這一秘密?於是,一個投石問路的歪點子也就產生了。

  跟著,船又出海了。一天,兩個人照例又“撈水”,但這次往舵樓送的卻是從錨鏈上摳下的爛泥,將其送到舵樓門口的木箱裡,兩人就躺在網堆上偷著樂。但工夫不大,“老活”的傳喚也就到了。而且,照例兩人只能蹲在舵樓的擋板下,聽“老活”在頭頂嗞嗞地嘬菸袋,直到銅煙鍋又在頭頂敲得吧吧響,那沙啞的嗓音才傳下來:

  “請問,咱出海多久了?”

  “兩天。”

  “不對吧?”

  “沒錯。”

  “那就奇怪了!船跑了兩天,怎麼還沒離開大沽的錨地?”

  話音沒落,那擋板隨之而動,從錨鏈上摳下來的泥巴,也就砸在一個小子的腦門兒上……後經入口去品嚐,才明白那又腥又臭的爛泥,來自大沽錨地。

  當然,類似的還有很多。如,“老活”不僅品嚐海泥就能定船位,還能耳貼舷壁感知魚群動向。儘管如此,也只能是一些有趣的傳聞,真正促使我要去尋訪“老活”的,則因與當地一位書記的'相識。

  一天,我去採訪當地另一位被稱為“蚶子王”的勞動模範,與書記見面時,順便就問了一句:“是否有個‘活海圖’?”“你問瞎老活?”“瞎老活?”見我懵懂,書記也愣了:“難道,你說的不是瞎子活海圖?”於是,我不能不懷疑自己的聽覺。你想,這怎麼可能呢?一個瞎子,居然能駕船滿大海跑。後經書記再三肯定,就當機立斷地要先去訪問這個更加神奇的“瞎老活”。此舉,又恰是書記所求之不得的。但是,他又說,其實早在兩年前,上級領導就指示要宣傳、提拔“活海圖”。後來,為發展生產,需要引進現代化漁輪時,又想到了“活海圖”。為此,組織上決定請最好的大夫給他來治眼。遺憾的是,那倔頭的“瞎老活”不僅拒絕組織的提拔,還從不接受記者採訪。所以,對於我的採訪能否為他所接待,書記也不能給我肯定的答覆。

  儘管如此,我仍堅持要試試看。想不到,那幸運的大門卻對我敞開了。我記得,當書記領我與他見面時,他的船也正回港來小“吊缸”。“吊缸”,即清洗發動機的汽缸和活塞。但是,當我好容易在船桅如林的漁碼頭找到他時,真不相信那大名鼎鼎的“活海圖”,駕駛的竟是一艘早該淘汰的“木頭簍”小漁船。

  更使我感慨的,則是那神秘的小舵樓和門口的木箱、天窗般的木擋板。當然,最激動的自然還是終於與“老活”相見的那一刻。我記得,還沒進門,我就被一股濃烈的煙味嗆得直咳嗽。然後,才見他坐在高腳瞭望凳上,令人不寒而慄地死盯著我。似乎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才聽他喉嚨一動:“來啦,請坐。知道我為什麼想見你嗎?因為,聽說你也是個海狼漁花子。”

  就這樣,我與他的距離拉近了。而且,很快就發現,如果說瞎,其實他也只能算個半瞎子。至於他之承認瞎,也是自我保護。而此一推斷,最後也從與他的交談中驗證了。另外,從更深入的交談中得知,他的半瞎,還是一部血淚斑斑的家族史。

  往事不堪回首。他說,若講家史,則該從百年前的清朝說起。那時,他祖上在天津也是個有名有姓的養船戶。不僅在塘沽、大直沽、三岔河口有貨棧和碼頭,還有幾艘數百噸的木殼“大甲板”,往返於天津、龍口販雜貨。後因戰亂和同行的排擠,不得不棄商從漁,沿河而下到了渤海灣。

  隔行如隔山,到了海邊才知那海狼漁花子,也不是誰都能當的。首先,且不說海洋捕撈本身就是一門複雜學問,僅其巨大的風險就是不可抗拒的。但他仍堅信透過自己的努力,能開拓出一個新家業。為達到此目的,不僅曾跑遍沿海的漁村打工學技術,還跑到水產學校當旁聽生。這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是幾個在海上闖蕩一生的老駕長,和自己一樣他們都未曾進過學校大門,卻人人肚裡都裝著個海。其中一位,甚至舔舔海泥,就能知道船到了哪個漁場。

  為此,突發奇想:若能像海圖等高線的水深點那樣,將渤海灣全“舔”過來,豈不就成了活海圖?於是,便決心獲得此絕技,並跟了這駕長整整三年。在更深入的求索中,他發現僅靠一般的記憶,想把偌大渤海地質地形資料全收入大腦,是根本不可能的。未料到,一次突發的災難竟成全了他。

  他說,出事那天,還是曾有預感的。當時,渤海正發桃花汛。他所在的漁船不失時機地出海捕魚。一天早晨,下網之後就心神不定,先是莫名其妙的偏頭疼,後來眼前又發黑。老駕長說,你回艙吧。他卻堅持上崗。也就在這時,吊杆的滑輪斷落並砸在他的頭上。開始,只砸了一跟頭,當他掙扎著站起來時,兩眼就漆黑一團了。然後,他就陷入重度昏迷之中。

  沉睡了兩天一夜,他被一種奇妙的聲音喚醒了,用手一摸,才知躺在船艙的下鋪裡,耳朵貼在艙壁上。那聲音,就來自一板之隔的海流中。仔細聽,才知是迴游的魚群。那沙、沙、沙的是沙丁魚,咯、咯、咯的是黃花魚。若在此投網,肯定會弄個特大網頭的好收成。

  另外,除聽覺的變化,嗅覺和味覺也變得特別敏銳。如過去很難區分的兩塊泥,現在很快就能品出各自的海區。更令人費解的是,那被滑輪重創的大腦記憶功能,不僅沒受到損害,反而更靈敏。這當中,對與海況和海泥有關資訊的理解、接受效率之高,就更是前所沒有的。唯一遺憾的是,限於經濟困難和醫療條件的落後,那失明的雙眼雖經一位老中醫針灸治療,也只能恢復到一半的視力。

  說到這裡,我想起書記曾說,組織上又從市裡請來幾位眼科和腦系科專家,為他會診與治療。他說不僅確有此事,還診斷出腦部有淤血,並決定在進一步的診斷時作開顱手術。由於他正忙於術前檢查,我也只能相約手術過後再來看他。然後,也只能為他默默祈福。但世事難料,半年之後卻聽說他已離開人世。

  是手術失敗了嗎?恰恰相反。據書記說,手術不僅使他重見光明,還終於如願以償地駕駛一艘新下塢的漁輪,重返了大海。但也就是這一航次時,卻因觸礁船沉了。若論“老活”的水性,他肯定能死裡逃生的。但最後,只聽他透過無線電臺喊:“我腦子裡的海圖不見了!”就再也無聲無息了。

  為此,有關部門還成立了這一重大海事專案組。經過反覆調查,發現船隻的觸礁系因該船的偏航。而此暗礁,又是人所共知的,作為“活海圖”的“老活”,又怎會“誤入歧途”呢?答案,恐怕也只能是:“我腦子裡的海圖不見了。”

  另外,書記也更多懊悔,他說,也許本不該給他做手術的,如果還讓他生活在原來的境界中,又怎會撞上礁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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