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散文《枸杞樹》

季羨林散文《枸杞樹》

  在不經意的時候,一轉眼便會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這使我困惑。最先是去追憶:什麼地方我曾看見這樣一棵蒼老的枸杞樹呢?是在某處的山裡麼?是在另一個地方的一個花園麼?但是,都不像。最後,我想到才到北平時住的那個公寓;於是我想到這棵蒼老的枸杞樹。

  我現在還能很清晰的溫習一些事情:我記得初次到北平時,在前門下了火車以後,這古老都市的影子,更像一個秤錘,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迷茫地上了一輛洋車,跟著木屋似的電車向北跑。遠處是紅的牆,黃的瓦。我是初次看到電車的;我想,“電”不是很危險嗎?後面的電車上的腳鈴響了;我坐的洋車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著。我感到焦急,同時,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紅的牆,黃的瓦。

  終於,在焦急、又因為初踏入一個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折過了不知道多少滿填著黑土的小衚衕以後,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個公寓裡去了。我仍然非常迷惘而有點兒近於慌張,眼前的一切的彷彿給一層輕煙籠罩起來似的。我看不清院子裡有什麼東西,我甚至也沒有看清我住的小屋。黑夜跟著來了,我便糊里糊塗地睡下去,做了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夢。

  雖然做了夢,但是卻沒有能睡得很熟。剛看到牆上有點兒發白,我就起來了。因為心比較安定一點兒,我才開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裡,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錯落地擺了幾盆茶花。我記得很清楚:這些花裡面有一棵仙人頭,幾天後,還開了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卻是靠牆長著的一棵枸杞樹,已經長得高過了屋簷,枝幹蒼老鉤曲,像千年的古松,樹皮皺著,色是黝黑的,有幾處已經開了裂。

  幼年在故鄉的時候,常聽人說,枸杞樹是長得非常慢的,很難成為一棵樹。現在居然有這樣一棵虯乾的老枸杞樹站在我面前,真像夢;夢又掣開了輕渺的網,我這是站在公寓裡麼?於是,我問公寓的主人,這枸杞有多大年齡了,他也渺茫:他初次來這裡來公寓時,這樹就是現在這樣三十年來,沒有多少變動。這更使我驚奇,我用驚奇的眼光注視著這蒼老的枝幹在沉默著,又注視著接連著樹頂的藍藍的長天。

  就這樣,我每天看書乏了,就總到這棵樹底下徘徊。在細弱的枝條上,蜘蛛結了網,間或有一片樹葉兒或蒼蠅蚊子之流的屍體粘在上面。在有太陽火燈光照上去的時候,這小小的網也會反射出細弱的清光來。倘若再走進一點兒,你又可以看到許多葉上都爬著長長的綠色的蟲子,在爬過的葉上留下了半圓的缺口。就在這有著缺口的葉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樣的斑駁陸離的彩痕。對了這彩痕,你可以隨便想到什麼東西:想到地圖,想到水彩畫,想到被雨水衝過的牆上的殘痕,再玄妙一點兒,想到宇宙,想到有著各種彩色的迷離的夢影。

  這許許多多的東西,都在這小的葉片上呈現給你。當你想的地圖的時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個小的黑點兒,算做你的故鄉。再大一點兒的黑點兒,算做你曾遊過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處浮起點兒溫熱的感覺麼?這蒼老的枸杞樹就是我的宇宙。不,這葉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長長的蟲子拿下來,摔在地上。對著它,我描畫著自己種種塗著彩色的幻想,拴在這蒼老的枝幹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輕霧給每件東西塗上一層淡影。這蒼黑的枝幹更顯得黑了。雨住了的時候,有一兩個蝸牛在上面悠然地爬著,散步似的從容。蜘蛛網上殘留的雨滴,靜靜地發著光。一條虹從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橋不知伸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枸杞的頂尖就正頂著這橋的中心。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陰影,漸漸地爬過了西牆。牆隅的蜘蛛網,樹葉濃密的地方彷彿把這陰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漸漸地黑起來。只剩了夕陽的餘暉返照在這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著,儼然如來佛頭頂上金色的圓光。

  以後,黃昏來了,一切角隅皆為黃昏所佔領了。我同幾個朋友出去到西單一帶散步。穿過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裡發著幽香。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曾讀過一句詩:“黃昏裡充滿了木樨花的香。”我覺得很美麗。雖然我從來沒有聞到過木樨花的香,雖然我明知道聞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總覺得我到了那種縹緲的詩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黃色的燈光下,我們摸索著轉近了幽黑的小衚衕,走回了公寓。這蒼老的枸杞樹只剩下了一團悽迷的影子,靠北牆站著。

  跟著來的是個長長的夜。我坐在窗前讀著預備考試的功課。大頭尖尾的綠色小蟲,在糊了白紙的玻璃窗外有所尋覓似的撞擊著。不一會兒,一個從縫裡擠進來了,接著又一個,又一個。成群的圍著燈飛。當我聽到賣“玉米麵餑餑”戛長的永遠帶點兒寒冷的聲音,從遠處的小巷子裡越過了牆飄過來的時候,我便捻熄了燈,睡下去。於是又開始了同蚊子和臭蟲的爭鬥。在靜靜的長夜裡,忽然醒了,殘夢依然壓在我心頭,倘若我聽到又有塞搴的聲音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周圍,我便又知道外面又落了雨。

  我注視著這神秘的黑暗,我描畫給自己:這枸杞樹的蒼黑的枝幹該更黑了罷;那隻蝸牛有所趨避該匆匆地在向隱蔽處爬去罷;小小的圓的蜘蛛網,該又捉住雨滴了吧;這雨滴在黑夜裡能不能靜靜地發著光呢?我做著天真的童話般的夢。我夢到了這棵蒼老的枸杞樹——這枸杞樹也做夢麼?第二天早晨起來,外面真的還在下著雨。空氣裡充滿了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荷葉上頂著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網上宇、額、也頂著,靜靜地發著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轉入初秋的澹遠裡去的時候,我這種詩意的,又充滿了稚氣的生活,終於不能繼續下去。我離開這公寓,離開這蒼老的枸杞樹,移到清華園來。到現在差不多四年了。這園子素來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裡,滿園怒放著紅的花,遠處看,紅紅的一片火焰。夏天裡,垂柳拂著地,濃翠撲上人的眉頭。紅霞般的爬山虎給冷清的深秋塗上一層悽豔的色彩。冬天裡,白雪又把這園子安排成為一個銀的世界。在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層輕渺的紫氣,給這園子添了不少的光輝。

  這一切顏色:紅的,白的,紫的,混合的塗上了我的心,在我心裡幻成一幅絢爛的彩畫。我做著紅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樣顏色的夢。論理說起來,我再西城公寓做的童話般的夢,早該被擠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但是,我自己也不瞭解,在不經意的時候,總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飄過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紅花;飄過了夏天的垂柳的濃翠;飄過了紅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現在,是冬天,白雪正把這園子裝成銀的世界。混合了氤氳的西山的紫氣,靜定在我的心頭。在一個浮動的幻影裡,我彷彿看到:有夕陽的餘暉返照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著,像如來佛頭頂上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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