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阿媽的散文
青稞阿媽的散文
阿媽告訴我,女人是田裡的莊稼。
說這句話時,是半夜。我睡得正酣,朦朧中卻感覺眼前很亮。睜開眼,看到旁邊端坐著的阿媽。她右手捻著佛珠,臉上漾著微笑,靜靜地看著我,眼神安和慈愛。高原冬天的朔風在外面呼嘯,我的周身卻籠罩著一層明亮的溫暖。
那是我第一次見阿媽,第一次睡土炕。土炕很大,記得阿媽睡在炕那邊,我睡在炕這邊,有一段兒距離。她什麼時候開燈,坐在我旁邊,看了多久,我全然不知。
你長得真心疼,像格桑花!阿媽笑著說,“心疼”是當地稱讚人漂亮的一個形容詞。命又好,讀完書,就可以吃國家糧了。不像農村的女人,是田裡的莊稼,肥一把,瘦一把!
我愣怔地看著她,對這句話一知半解。那時的我正在象牙塔裡,享受著浪漫的愛情和無憂的生活,田野裡的莊稼在我的視野之外,只是偶而用來裝點那些無病呻吟的詩歌。
那年我二十二歲,阿媽六十歲。
時間是個智者,在流轉的光陰裡,我漸漸理解了阿媽那句話,體會到她那肥一把、瘦一把的平凡的歲月。
阿媽生活在這高原偏僻的小山村裡,像當年大多數農村女子一樣,未受教育,到了年齡,找個父母眼裡還行的男人,嫁了。從此,命運就只能和這個男人糾纏在一起。
這是個民風淳樸卻也蠻野的村落,女人被男人打是天經地義的事兒,阿媽自然難以逃脫,常常捱打。在這個環境裡生存的她,只學會了忍耐和順從,為此,失去了唯一一次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阿媽喜歡唱歌,據說歌聲特別動聽。後來,一個省城歌舞團的人不知怎麼找到了她,聽她唱完,大為讚賞,當場決定錄用,送到省城去培養,讓她回去跟家人商量商量。那時阿媽還沒孩子,可以無負擔地離開,可她怕自己的男人。在這個家裡,男人的話就是聖旨,壓根兒不存在商量這回事兒。她果斷地放棄了這個機會,像把一段名貴的木材一狠心扔進了灶火裡,那紅烈烈的火苗,不知是否灼傷了她的心!
我卻一次次替她遺憾,一次次忍不住想象這樣的場景:年輕的阿媽歡快的在田裡拔草,歌聲在青青的麥浪上起伏;在河邊擔水,歌聲在粼粼的波紋上盪漾;在山上砍柴,歌聲在靜靜的松林裡流淌。那歌聲像高原初夏的.陽光裡流淌的雪山融水,純淨而清洌。
可我從未聽過她唱歌,也許那美妙的歌聲只屬於她年輕時肥沃的時光。之後,年復一年,暴躁多病的丈夫,一大群孩子,艱難的生活,讓她只能拼命地勞作,勞作……
她不再唱歌,如同當初無奈地丟了機遇。丟了歌聲的阿媽,從此便失去了生命的蔥蘢與綠意。
我所熟識的是六十歲以後的阿媽,聲音喑啞,牙齒鬆脫,皺紋縱橫,眼神渾濁。她的丈夫已離開人世,兒女們都已成家,她一身疾病,還是閒不下來,忙東忙西。
阿媽六十五歲時曾離開過那個村莊,執意到南方幫我們帶孩子。從未出過遠門的她,對南方極度不適應,酷熱,多蚊,海鮮,都讓她經歷著難言的煎熬,可她依舊忍耐與順從!
她從不埋怨別人,卻常埋怨自己。菜做鹹了,孩子摔著了,一點小事做不好,就反覆指責自己。一次,看到一位同事新買了條金項鍊,她竟伏在欄杆上大哭。同事嚇壞了,瞭解後方知她指責自己無能,不曾為我買過一樣值錢的東西。
聽了同事的講述,我潸然淚下,毅然拿出唯一的金戒指送給了她,她驚惶地拒絕,我含著淚告訴她,你一生勞碌,卻從無所得,現在必須接受我的一點回報。有你,是我上世修來的福氣。
到南方的第三年,阿媽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說起故鄉的人和事,我知道她想家了。離開了高原,她的靈魂無論到哪兒都會水土不服。於是,送她回家。
回家後,阿媽知道我喜歡吃青稞,便在屋後的地裡種了一片,日夜盼望青稞熟了,我們就回去了。這樣,她拖沓的腳步便有了生氣,忙著收割、扎捆、煎煮、搓皮,看我大口吃著清香的青稞時,她右手捻著佛珠,臉上漾著微笑,眼神安和慈愛,那一刻,我想阿媽是幸福的。
多年後的一個夏日,站在高原純淨的藍天白雲下,看到屋後那片金黃搖曳的青稞和守候在門口的孱弱蒼老的阿媽,我的心第一次真實而深切地感受到了,女人是田裡的莊稼。
女人一旦有了家,便有了一片田,她們便成了田裡的莊稼。未必都能植於沃土,但即使是一塊瘠薄的田地,她們也要用並不飽滿的收成,來竭力滋養寡淡的生活,來養活清瘦的日子。
有一天,她們會老成故鄉的樣子,如同我的阿媽,依舊用愛的姿勢站成一片青稞,來深情守望遠方的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