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好段摘抄
《駱駝祥子》好段摘抄
祥子是老舍的作品《駱駝祥子》裡的主人公,在書中祥子的三起三落貫徹整一部小說的主題。接下來小編蒐集了《駱駝祥子》好段摘抄,僅供大家參考,希望幫助到大家。
1、祥子第一看不上她的舉動,他是窮小子出身,曉得什麼叫困苦。他不願吃那些零七八碎的東西,可惜那些錢。第二,更使他難堪的,是他琢磨出點意思來:她不許他去拉車,而每天好菜好飯的養著他,正好象養肥了牛好往外擠牛奶!他完全變成了她的玩藝兒。他看見過:街上的一條瘦老的母狗,當跑腿的時候,也選個肥壯的男狗。想起這個,他不但是厭惡這種生活,而且為自己擔心。他曉得一個賣力氣的漢子應當怎樣保護身體,身體是一切。假若這麼活下去,他會有一天成為一個幹骨頭架子,還是這麼大,而膛兒裡全是空的。他哆嗦起來。打算要命,他得馬上去拉車,出去跑,跑一天,回來倒頭就睡,人事不知;不吃她的好東西,也就不伺候著她玩。他決定這麼辦,不能再讓步;她願出錢買車呢,好;她不願意,他會去賃車拉。一聲沒出,他想好就去賃車了。
2、睡不著,他真想偷偷的起來,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沒有人,何不去拿幾件東西呢?自己那麼不容易省下的幾個錢,被人搶去,為曹宅的事而被人搶去,為什麼不可以去偷些東西呢。為曹宅的事丟了錢,再由曹宅給賠上,不是正合適麼?這麼一想,他的眼亮起來,登時忘記了冷;走哇!那麼不容易得到的錢,丟了,再這麼容易得回來,走!
3、已經坐起來,又急忙的躺下去,好象老程看著他呢!心中跳了起來。不,不能當賊,不能!剛才為自己脫乾淨,沒去作到曹先生所囑咐的,已經對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窮死,不偷!
4、怎知道別人不去偷呢?那個姓孫的拿走些東西又有誰知道呢?他又坐了起來。遠處有個狗叫了幾聲。他又躺下去。還是不能去,別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無愧。自己窮到這樣,不能再教心上多個黑點兒!
5、再說,高媽知道他到王家來,要是夜間丟了東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他!他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別人進去了。真要是在這一夜裡丟了東西,自己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見了點汗。怎辦呢?跳回宅裡去看著?不敢。自己的命是拿錢換出來的,不能再自投羅網。不去,萬一丟了東西呢?
6、祥子,自從離開人和廠,不肯再走西安門大街。這兩天拉車,他總是出門就奔東城,省得西城到處是人和廠的車,遇見怪不好意思的。這一天,可是,收車以後,他故意的由廠子門口過,不為別的,只想看一眼。虎妞的話還在他心中,彷彿他要試驗試驗有沒有勇氣回到廠中來,假若虎妞能跟老頭子說好了的話;在回到廠子以前,先試試敢走這條街不敢。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他老遠的就溜著廠子那邊,唯恐被熟人看見。遠遠的看見了車門的燈光,他心中不知怎的覺得非常的難過。想起自己初到這裡來的光景,想起虎妞的誘惑,想起壽日晚間那一場。這些,都非常的清楚,象一些圖畫浮在眼前。在這些圖畫之間,還另外有一些,清楚而簡短的夾在這幾張中間:西山,駱駝,曹宅,偵探……都分明的,可怕的,聯成一片。這些圖畫是那麼清楚,他心中反倒覺得有些茫然,幾乎象真是看著幾張畫兒,而忘了自己也在裡邊。及至想到自己與它們的關係,他的心亂起來,它們忽然上下左右的旋轉,零亂而迷糊,他無從想起到底為什麼自己應當受這些折磨委屈。這些場面所佔的時間似乎是很長,又似乎是很短,他鬧不清自己是該多大歲數了。他只覺得自己,比起初到人和廠的時候來,老了許多許多。那時候,他滿心都是希望;現在,一肚子都是憂慮。不明白是為什麼,可是這些圖畫決不會欺騙他。
7、十七那天,他開始去拉車,賃的是“整天兒”。拉過兩個較長的買賣,他覺出點以前未曾有過的毛病,腿肚子發緊,胯骨軸兒發酸。他曉得自己的病源在哪裡,可是為安慰自己,他以為這大概也許因為二十多天沒拉車,把腿撂生了;跑過幾趟來,把腿開,或者也就沒事了。
8、又拉上個買賣,這回是幫兒車,四輛一同走。抄起車把來,大家都讓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子在前頭走。高個子笑了笑,依了實,他知道那三輛車都比他自己“棒”。他可是賣了力氣,雖然明知跑不過後面的三個小夥子,可是不肯倚老賣老。跑出一里多地,後面誇了他句:“怎麼著,要勁兒嗎?還真不離!”他喘著答了句:“跟你們哥兒們走車,慢了還行?!”
9、他的確跑得不慢,連祥子也得掏七八成勁兒才跟得上他。他的跑法可不好看:高個子,他塌不下腰去,腰和背似乎是塊整的木板,所以他的全身得整個的往前撲著;身子向前,手就顯著靠後;不象跑,而象是拉著點東西往前鑽。腰死板,他的胯骨便非活動不可;腳幾乎是拉拉在地上,加緊的往前扭。
10、春已有了訊息,樹枝上的鱗苞已顯著紅肥。但在這個大雜院裡,春並不先到枝頭上,這裡沒有一棵花木。在這裡,春風先把院中那塊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兒,從穢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氣味,把雞毛蒜皮與碎紙吹到牆角,打著小小的旋風。雜院裡的人們,四時都有苦惱。那老人們現在才敢出來曬曬暖;年輕的姑娘們到現在才把鼻尖上的煤汙減去一點,露出點紅黃的皮膚來;那些婦女們才敢不甚慚愧的把孩子們趕到院中去玩玩;那些小孩子們才敢扯著張破紙當風箏,隨意的在院中跑,而不至把小黑手兒凍得裂開幾道口子。但是,粥廠停了鍋,放賑的停了米,行善的停止了放錢;把苦人們彷彿都交給了春風與春光!正是春麥剛綠如小草,陳糧缺欠的時候,糧米照例的長了價錢。天又加長,連老人們也不能老早的就躺下,去用夢欺騙著飢腸。春到了人間,在這大雜院裡只增多了困難。長老了的蝨子——特別的厲害——有時爬到老人或小兒的棉花疙疸外,領略一點春光!
11、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都那麼結實硬棒;他把臉彷彿算在四肢之內,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裡以後,他還能頭朝下,倒著立半天。這樣立著,他覺得,他就很像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他確乎有點象一棵樹,堅壯,沉默,而又有生氣。
12、在這裡,她留了個心眼:原本想買兩輛車,一輛讓祥子自拉,一輛賃出去。現在她改了主意,只買一輛,教祥子去拉;其餘的錢還是在自己手中拿著。錢在自己的手中,勢力才也在自己身上,她不肯都掏出來;萬一祥子——在把錢都買了車之後——變了心呢?這不能不防備!再說呢,劉老頭子這樣一走,使她感到什麼也不可靠,明天的事誰也不能準知道,頂好是得樂且樂,手裡得有倆錢,愛吃口什麼就吃口,她一向是吃慣了零嘴的。拿祥子掙來的——他是頭等的車伕——過日子,再有自己的那點錢墊補著自己零花,且先顧眼前歡吧。錢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會永遠活著!嫁個拉車的——雖然是不得已——已經是委屈了自己,不能再天天手背朝下跟他要錢,而自己袋中沒一個銅子。這個決定使她又快樂了點,雖然明知將來是不得了,可是目前總不會立刻就頭朝了下;彷彿是走到日落的時候,遠處已然暗淡,眼前可是還有些亮兒,就趁著亮兒多走幾步吧。
13、祥子沒和她爭辯,買一輛就好,只要是自己的車,一天好歹也能拉個六七毛錢,可以夠嚼穀。不但沒有爭辯,他還覺得有些高興。過去所受的辛苦,無非為是買上車。現在能再買上,那還有什麼可說呢?自然,一輛車而供給兩個人兒吃,是不會剩下錢的;這輛車有拉舊了的時候,而沒有再製買新車的預備,危險!可是,買車既是那麼不易,現在能買上也就該滿意了,何必想到那麼遠呢!
14、雜院裡的二強子正要賣車。二強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兒小福子——十九歲——賣給了一個軍人。賣了二百塊錢。小福子走後,二強子頗闊氣了一陣,把當都贖出來,還另外作了幾件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齊整的。二強嫂是全院裡最矮最醜的婦人,奔腦門,大腮幫,頭上沒有什麼頭髮,牙老露在外邊,臉上被雀斑佔滿,看著令人噁心。她也紅著眼皮,一邊哭著女兒,一邊穿上新藍大衫。二強子的脾氣一向就暴,賣了女兒之後,常喝幾盅酒;酒後眼淚在眼圈裡,就特別的好找毛病。二強嫂雖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飽飯,可是樂不抵苦,捱揍的次數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二強子四十多了,打算不再去拉車。於是買了副筐子,弄了個雜貨挑子,瓜果梨桃,花生菸捲,貨很齊全。作了兩個月的買賣,粗粗的一摟賬,不但是賠,而且賠得很多。拉慣了車,他不會對付買賣;拉車是一衝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作小買賣得苦對付,他不會。拉車的人曉得怎麼賒東西,所以他磨不開臉不許熟人們欠賬;欠下,可就不容易再要回來。這樣,好照顧主兒拉不上,而與他交易的都貪著賒了不給,他沒法不賠錢。賠了錢,他難過;難過就更多喝酒。醉了,在外面時常和巡警們吵,在家裡拿老婆孩子殺氣。得罪了巡警,打了老婆,都因為酒。酒醒過來,他非常的後悔,苦痛。再一想,這點錢是用女兒換來的,白白的這樣賠出去,而且還喝酒打人,他覺得自己不是人。在這種時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惱交給了夢。
15、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這樣下去,幹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買輛車,一輛,兩輛……他也可以開車廠子了!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16、可是,謠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樣謹慎,特別因為車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鄉下人,不城裡人那樣聽見風便是雨。再說,他的身體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趕到“點兒”上,他必定有法,不至於吃很大的虧;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麼大的個子,那麼寬的肩膀!
17、虎妞看著院中將化的冰,與那些破碎不堪的衣服,聞著那複雜而微有些熱氣的'味道,聽著老人們的哀嘆與小兒哭叫,心中涼了半截。在冬天,人都躲在屋裡,髒東西都凍在冰上;現在,人也出來,東西也顯了原形,連碎磚砌的牆都往下落土,似乎預備著到了雨天便塌倒。滿院花花綠綠,開著窮惡的花,比冬天要更醜陋著好幾倍。哼,單單是在這時候,她覺到她將永遠住在此地;她那點錢有花完的時候,而祥子不過是個拉車的!
18、教祥子看家,她上南苑去找姑媽,打聽老頭子的訊息。姑媽說四爺確是到她家來過一趟,大概是正月十二那天吧,一來是給她道謝,二來為告訴她,他打算上天津,或上海,玩玩去。他說:混了一輩子而沒出過京門,到底算不了英雄,乘著還有口氣兒,去到各處見識見識。再說,他自己也沒臉再在城裡混,因為自己的女兒給他丟了人。姑媽的報告只是這一點,她的評斷就更簡單:老頭子也許真出了外,也許光這麼說說,而在什麼僻靜地方藏著呢;誰知道!
19、不知道是往前走呢,還是已經站住了,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祥子像被一口風哽住,往下連嚥了好幾口氣。
20、風吹彎了路旁的樹木,撕碎了店戶的布幌,揭淨了牆上的報單,遮昏了太陽,唱著,叫著,吼著,迴盪著;忽然直弛,像驚狂了的大精靈,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亂,四面八方地亂卷,像不知怎樣好而決定亂撞的惡魔;忽然橫掃,乘其不備的襲擊著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樹枝,吹掀了屋瓦,撞斷了電線;可是,祥子在那裡看著;他剛從風裡出來,風並沒能把他怎樣了!
21、祥子想找個地方坐下,把前前後後細想一遍,哪怕想完只能哭一場呢,也好知道哭的是什麼;事情變化得太快了,他的腦子已追趕不上。沒有地方給他坐,到處是雪。小茶館們已都上了門,十點多了;就是開著,他也不肯進去,他願意找個清靜地方,他知道自己眼眶中轉著的淚隨時可以落下來。
22、這個銀白的世界,沒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沒有他的去處;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餓著肚子的小鳥,與走投無路的人,知道什麼叫作哀嘆。
23、因為沒地方去,才越覺得自己的窘迫。在城裡混了這幾年了,只落得一身衣服,和五塊錢;連被褥都混沒了!由這個,他想到了明天,明天怎辦呢?拉車,還去拉車,哼,拉車的結果只是找不到個住處,只是剩下點錢被人家搶了去!作小買賣,只有五塊錢的本錢,而連挑子扁擔都得現買,況且哪個買賣準能掙出嚼穀呢?拉車可以平地弄個三毛四毛的,作小買賣既要本錢,而且沒有準能賺出三餐的希望。等把本錢都吃進去,再去拉車,還不是脫了褲子放屁,白白賠上五塊錢?這五塊錢不能輕易放手一角一分,這是最後的指望!當僕人去,不在行:伺候人,不會;洗衣裳作飯,不會!什麼也不行,什麼也不會,自己只是個傻大黑粗的廢物!
24、不知不覺的,他來到了中海。到橋上,左右空曠,一眼望去,全是雪花。他這才似乎知道了雪還沒住,摸一摸頭上,毛線織的帽子上已經很溼。橋上沒人,連崗警也不知躲在哪裡去了,有幾盞電燈被雪花打的彷彿不住的眨眼。祥子看看四外的雪,心中茫然。
25、他在橋上立了許久,世界象是已經死去,沒一點聲音,沒一點動靜,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機會,慌亂的,輕快的,一勁兒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覺的把世界埋上。在這種靜寂中,祥子聽見自己的良心的微語。先不要管自己吧,還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只剩下曹太太與高媽,沒一個男人!難道那最後的五塊錢不是曹先生給的麼?不敢再思索,他拔起腿就往回走,非常的快。
26、走吧,就是一時賣不出駱駝去,似乎也沒大關係了;先到城裡再說,他渴望再看見城市,雖然那裡沒有父母親戚,沒有任何財產,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個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裡他就有辦法。
27、它,可是車是一天到晚的跟著自己,他老毛毛咕咕的,似乎不知哪時就要出點岔兒。有時候忽然想起二強子,和二強子的遭遇,他彷彿不是拉著輛車,而是拉著口棺材似的。在這輛車上,他時時看見一些鬼影,彷彿是。
28、可是,自從拉上這輛車,並沒有出什麼錯兒,雖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天是越來越暖和了,脫了棉的,幾乎用不著夾衣,就可以穿單褲單褂了;北平沒有多少春天。天長得幾乎使人不耐煩了,人人覺得睏倦。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轉轉到四五點鐘,已經覺得賣夠了力氣。太陽可是還老高呢。他不願再跑,可又不肯收車,猶疑不定的打著長而懶的哈欠。
29、天是這麼長,祥子若是覺得疲倦無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冬天,她可以在爐旁取暖,聽著外邊的風聲,雖然苦悶,可是總還有點“不出去也好”。現在,火爐搬到簷下,在屋裡簡直無事可作。院裡又是那麼髒臭,連棵青草也沒有。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們,就是去買趟東西也得直去直來,不敢多散逛一會兒。她好象圈在屋裡的一個蜜蜂,白白的看著外邊的陽光而飛不出去。跟院裡的婦女們,她談不到一塊兒。她們所說的是家長裡短,而她是野調無腔的慣了,不愛說,也不愛聽這些個。她們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來,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淚來;她的委屈是一些對生活的不滿意,她無淚可落,而是想罵誰一頓,出出悶氣。她與她們不能彼此瞭解,所以頂好各幹各的,不必過話。
30、曹先生已有好幾次覺得身後有人跟著。身後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為嚴肅。他須想一想了:為造聲譽,這是個好機會;下幾天獄比放個炸彈省事,穩當,而有同樣的價值。下獄是作要人的一個資格。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將計就計的為自己造成虛假的名譽。憑著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個戰士;憑著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戰士。他找了左先生去。
31、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時候,搬到我這兒來,他們還不至於搜查我來!”左先生認識人;人比法律更有力。“你上這兒來住幾天,躲避躲避。總算我們怕了他們。然後再去疏通,也許還得花上倆錢。面子足,錢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沒事了。”
32、孫偵探知道曹先生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緊了的時候他必定到左宅去。他們不敢得罪左先生,而得嚇*~就嚇*~曹先生。多咱把他趕到左宅去,他們才有拿錢的希望,而且很夠面子。敲祥子,並不在偵探們的計劃內,不過既然看見了祥子,帶手兒的活,何必不先拾個十頭八塊的呢?
33、對了,祥子是遇到“點兒”上,活該。誰都有辦法,哪裡都有縫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為他是個拉車的。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要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報酬;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
34、把一支菸燒完,祥子還是想不出道理來,他象被廚子提在手中的雞,只知道緩一口氣就好,沒有別的主意。他很願意和老程談一談,可是沒話可說,他的話不夠表現他的心思的,他領略了一切苦處,他的口張不開,象個啞吧。買車,車丟了;省錢,錢丟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為別人來欺侮!誰也不敢招惹,連條野狗都得躲著,臨完還是被人欺侮得出不來氣!
35、先不用想過去的事吧,明天怎樣呢?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裡去呢?“我在這兒睡一夜,行吧?”他問了句,好象條野狗找到了個避風的角落,暫且先忍一會幾;不過就是這點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礙別人與否。
36、他到處都安一份很簡單的家,花個一百二百的弄個年輕的姑娘,再買份兒大號的鋪板與兩張椅子,便能快樂的過些日子。花這麼一百二百的,過一年半載,並不吃虧,單說縫縫洗洗衣服,作飯,等等的小事,要是僱個僕人,連吃帶掙的月間不也得花個十塊八塊的嗎?這麼娶個姑娘呢,既是僕人,又能陪著睡覺,而且準保乾淨沒病。高興呢,給她裁件花布大衫,塊兒多錢的事。不高興呢,教她光眼子在家裡蹲著,她也沒什麼辦法。等到他開了差呢,他一點也不可惜那份鋪板與一兩把椅子,因為欠下的兩個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給上,把鋪板什麼折賣了還許不夠還這筆賬的呢。
37、老程有三十多歲,臉上與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塊的,硬得出稜兒。平日,祥子與他並沒有什麼交情,不過是見面總點頭說話兒。有時候,王太太與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倆更有了在一處喝茶與休息的機會。祥子不十分佩服老程,老程跑得很快,可是慌里慌張,而且手老拿不穩車把似的。在為人上,老程雖然怪好的,可是有了這個缺點,祥子總不能完全欽佩他。
38、高媽走後,祥子鎖好大門,回到屋中。破悶葫蘆罐還在地上扔著,他拾起塊瓦片看了看,照舊扔在地上。床上的鋪蓋並沒有動。奇怪,到底是怎回事呢?難道孫偵探並非真的偵探?不能!曹先生要是沒看出點危險來,何至於棄家逃走?
39、不明白!不明白!他不知不覺的坐在了床沿上。剛一坐下,好似驚了似的又立起來。不能在此久停!假若那個姓孫的再回來呢?!心中極快的轉了轉:對不住曹先生,不過高媽帶回信去教他快跑,也總算過得去了。論良心,祥子並沒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著委屈。自己的錢先丟了,沒法再管曹先生的。自言自語的,他這樣一邊叨嘮,一邊兒往起收拾鋪蓋。
40、虎妞半天沒言語。她沒想到祥子會這麼聰明。他的話雖然是這麼簡單,可是顯然的說出來他不再上她的套兒,他並不是個蠢驢。因此,她才越覺得有點意思,她頗得用點心思才能攏得住這個急了也會尥蹶的大人,或是大東西。她不能太逼緊了,找這麼個大東西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她得松一把,緊一把,教他老逃不出她的手心兒去。“好吧,你愛拉車,我也無法。你得起誓,不能去拉包車,天天得回來;你瞧,我要是一天看不見你,我心裡就發慌!答應我,你天天晚上準早早的回來!”
41、祥子想起白天高個子的話!睜著眼看著黑暗,看見了一群拉車的,作小買賣的,賣苦力氣的,腰背塌不下去,拉拉著腿。他將來也是那個樣。可是他不便於再彆扭她,只要能拉車去,他已經算得到一次勝利。“我老拉散座!”他答應下來。
42、雖然她那麼說,她可是並不很熱心找劉四爺去。父女們在平日自然也常拌嘴,但是現在的情形不同了,不能那麼三說兩說就一天雲霧散,因為她已經不算劉家的人。出了嫁的女人跟孃家父母總多少疏遠一些。她不敢直入公堂的回去。萬一老頭子真翻臉不認人呢,她自管會鬧,他要是死不放手財產,她一點法兒也沒有。就是有人在一旁調解著,到了無可如何的時候,也只能勸她回來,她有了自己的家。
43、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裡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44、祥子慢慢的把人和廠的事打聽明白:劉四爺把一部分車賣出去,剩下的全倒給了西城有名的一家車主。祥子能猜想得出,老頭子的歲數到了,沒有女兒幫他的忙,他弄不轉這個營業,所以乾脆把它收了,自己拿著錢去享福。他到哪裡去了呢?祥子可是沒有打聽出來。
45、對這個訊息,他說不上是應當喜歡,還是不喜歡。由自己的志向與豪橫說,劉四爺既決心棄捨了女兒,虎妞的計劃算是全盤落了空;他可以老老實實的去拉車掙飯吃,不依賴著任何人。由劉四爺那點財產說呢,又實在有點可惜;誰知道劉老頭子怎麼把錢攘出去呢,他和虎妞連一個銅子也沒沾潤著。
46、可是,事已至此,他倒沒十分為它思索,更說不到動心。
47、他是這麼想,反正自己的力氣是自己的,自己肯賣力掙錢,吃飯是不成問題的。他一點沒帶著感情,簡單的告訴了虎妞。
48、她可動了心。聽到這個,她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將來——完了!什麼全完了!自己只好作一輩子車伕的老婆了!她永遠逃不出這個大雜院去!她想到爸爸會再娶上一個老婆,而決沒想到會這麼抖手一走。假若老頭子真娶上個小老婆,虎妞會去爭財產,說不定還許聯絡好了繼母,而自己得點好處……主意有的是,只要老頭子老開著車廠子。決沒想到老頭子會這麼堅決,這麼毒辣,把財產都變成現錢,偷偷的藏起去!原先跟他鬧翻,她以為不過是一種手段,必會不久便言歸於好,她曉得人和廠非有她不行;誰能想到老頭子會撒手了車廠子呢?!
49、自從虎妞搬來,什麼賣羊頭肉的,燻魚的,硬麵餑餑的,滷煮炸豆腐的,也在門前吆喊兩聲。她端著碗,揚著臉,往屋裡端這些零食,小孩子們都把鐵條似的手指伸在口裡看著她,彷彿她是個什麼公主似的。她是來享受,她不能,不肯,也不願,看別人的苦處。
50、外面的黑暗漸漸習慣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動,他的眼不由地閉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呢,還是已經站住了,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心中一動,像想起一些什麼,又似乎是聽見了一些聲響,說不清;可是又睜開了眼。他確是還往前走呢,忘了剛才是想起什麼來,四外也並沒有什麼動靜。心跳了一陣,漸漸又平靜下來。他囑咐自己不要再閉上眼,也不要再亂想;快快的到城裡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閉上,他必須想念著點兒什麼,必須醒著。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氣睡三天。想什麼呢?他的頭有些發暈,身上潮淥淥的難過,頭髮裡發癢,兩腳發酸,口中又幹又澀。他想不起別的,只想可憐自己。可是,連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詳細的想了,他的頭是那麼虛空昏脹,彷彿剛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記了,像將要滅的蠟燭,連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再加上四圍的黑暗,使他覺得像在一團黑氣裡浮蕩,雖然知道自己還存在著,還往前邁步,可是沒有別的東西來證明他準是在哪裡走,就像獨自在荒海里浮著那樣不敢相信自己。他永遠沒嘗受過這種驚疑不定的難過,與絕對的寂悶。平日,他雖不大喜歡交朋友,可是一個人在日光下,有太陽照著他的四肢,有各樣東西呈現在目前,他不至於害怕。現在,他還不害怕,只是不能確定一切,使他受不了。設若駱駝們要是象騾馬那樣不老實,也許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們,而駱駝偏偏是這麼馴順,馴順得使他不耐煩;在心神最恍惚的時候,他忽然懷疑駱駝是否還在他的背後,叫他嚇一跳;他似乎很相信這幾個大牲口會輕輕的鑽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點也不曉得,象拉著塊冰那樣能漸漸的化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