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好段摘抄大全

駱駝祥子好段摘抄大全

  《駱駝祥子》痛斥了壓迫人民的無德之人,揭露了黑暗的舊社會對淳樸善良的勞動者所進行的剝削、壓迫,控訴了舊社會活生生把人“變”成鬼的罪惡。接下來小編蒐集了駱駝祥子好段摘抄大全,僅供大家參考,希望幫助到大家。

  1、祥子昏昏沉沉的睡了兩晝夜,虎妞著了慌。到娘娘廟,她求了個神方:一點香灰之外,還有兩三味草藥。給他灌下去,他的確睜開眼看了看,可是待了一會兒又睡著了,嘴裡唧唧咕咕的不曉得說了些什麼。虎妞這才想起去請大夫。紮了兩針,服了劑藥,他清醒過來,一睜眼便問:"還下雨嗎?"

  2、奇怪的是,他越想躲避她,同時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這個想頭越來得厲害。一種明知不妥,而很願試試的大膽與迷惑緊緊的捉住他的心,小的時候去用竿子捅馬蜂窩就是這樣,害怕,可是心中跳著要去試試,象有什麼邪氣催著自己似的。渺茫的他覺到一種比自己還更有力氣的勁頭兒,把他要揉成一個圓球,拋到一團烈火裡去;他沒法阻止住自己的前進。

  3、第二劑藥煎好,他不肯吃。既心疼錢,又恨自己這樣的不濟,居然會被一場雨給激病,他不肯喝那碗苦汁子。為證明他用不著吃藥,他想馬上穿起衣裳就下地。可是剛一坐起來,他的頭象有塊大石頭贅著,脖子一軟,眼前冒了金花,他又倒下了。什麼也無須說了,他接過碗來,把藥吞下去。

  4、他躺了十天。越躺著越起急,有時候他爬在枕頭上,有淚無聲的哭。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掙錢,那麼一切花費就都得由虎妞往外墊;多咱把她的錢墊完,多咱便全仗著他的一輛車子;憑虎妞的愛花愛吃,他供給不起,況且她還有了孕呢!

  5、病剛輕了些,他下了地。對著鏡子看了看,他不認得鏡中的人了:滿臉鬍子拉碴,太陽與腮都癟進去,眼是兩個深坑,那塊疤上有好多皺紋!屋裡非常的熱悶,他不敢到院中去,一來是腿軟得象沒了骨頭,二來是怕被人家看見他。不但在這個院裡,就是東西城各車口上,誰不知道祥子是頭頂頭的③棒小夥子。祥子不能就是這個樣的病鬼!他不肯出去。

  6、不知道是往前走呢,還是已經站住了,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祥子像被一口風哽住,往下連嚥了好幾口氣。

  7、那輛車也真是可愛,拉過了半年來的,彷彿處處都有了知覺與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馬上應合著,給祥子以最順心的幫助,他與它之間沒有一點隔膜彆扭的地方。趕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隻手攏著把,微微輕響的皮輪象陣利颼的小風似的催著他跑,飛快而平穩。拉到了地點,祥子的衣褲都擰得出汗來,嘩嘩的,象剛從水盆裡撈出來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驕傲的,一種疲乏,如同騎著名馬跑了幾十裡那樣。

  8、他沒有什麼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剃得發亮。腮上沒有多餘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注:一邊兒,即同樣的。)粗;臉上永遠紅撲撲的。

  9、弓子軟得顫悠顫悠的,連車把都微微的動彈;車箱是那麼亮,墊子是那麼白,喇叭是那麼響。

  10、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裡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11、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12、祥子在街上喪膽遊魂的走,遇見了小馬兒的祖父。老頭子已不拉車,身上的衣裳比以前更薄更破,扛著根柳木棍子,前頭掛著個大瓦壺,後面懸著個破元寶筐子,筐子裡有些燒餅油鬼和一大塊磚頭。他還認識祥子。

  13、自己過不去呢?!窮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棗核兒兩頭尖:幼小的時候能不餓死,萬幸;到老了能不餓死,很難。只有中間的一段,年輕力壯,不怕飢飽勞碌,還能象個人兒似的。在這一段裡,該快活快活的時候還不敢去幹,地道的傻子;過了這村便沒有這店!這麼一想,他連虎妞的那回事兒都不想發愁了。

  14、及至看到那個悶葫蘆罐兒,他的心思又轉過來。不,不能隨便;只差幾十塊錢就能買上車了,不能前功盡棄;至少也不能把罐兒裡那點積蓄瞎扔了,那麼不容易省下來的!還是得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還是沒辦法,還是得為那個可恨的二十七發愁。

  15、愁到了無可如何,他抱著那個瓦罐兒自言自語的嘀咕:愛怎樣怎樣,反正這點錢是我的!誰也搶不了去!有這點錢,祥子什麼也不怕!招急了我,我會跺腳一跑,有錢,腿就會活動!

  16、街上越來越熱鬧了,祭灶的糖瓜擺滿了街,走到哪裡也可以聽到“糖來,糖”的聲音。祥子本來盼著過年,現在可是一點也不起勁,街上越亂,他的心越緊,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連臉上那塊疤都有些發暗。

  17、拉著車,街上是那麼亂,地上是那麼滑,他得分外的小心。心事和留神兩氣夾攻,他覺得精神不夠用的了,想著這個便忘了那個,時常忽然一驚,身上癢刺刺的象小孩兒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

  18、汗還沒完全落下去,他急忙的穿上衣服,跑了出來。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被涼風一颼,他覺出身上的輕鬆。街上也比剛才熱鬧的多了。響晴的天空,給人人臉上一些光華。祥子的心還是揪揪著,不知上哪裡去好。往南,往東,再往南,他奔了天橋去。新年後,九點多鐘,鋪戶的徒弟們就已吃完早飯,來到此地。各色的貨攤,各樣賣藝的場子,都很早的擺好佔好。祥子來到,此處已經圍上一圈圈的人,裡邊打著鑼鼓。他沒心去看任何玩藝,他已經不會笑。

  19、平日,這裡的說相聲的,耍狗熊的,變戲法的,數來寶的,唱秧歌的,說鼓書的,練把式的,都能供給他一些真的快樂,使他張開大嘴去笑。他捨不得北平,天橋得算一半兒原因。每逢望到天橋的蓆棚,與那一圈一圈兒的人,他便想起許多可笑可愛的事。現在他懶得往前擠,天橋的笑聲裡已經沒了他的份兒。他躲開人群,向清靜的地方走,又覺得捨不得!不,他不能離開這個熱鬧可愛的地方,不能離開天橋,不能離開北平。走?無路可走!他還是得回去跟她——跟她!——去商議。他不能走,也不能閒著,他得退一步想,正如一切人到了無可如何的時候都得退一步想。什麼委屈都受過了,何必單在這一點上叫真兒呢?他沒法矯正過去的一切,那麼只好順著路兒往下走吧。

  20、他站定了,聽著那雜亂的人聲,鑼鼓響;看著那來來往往的人,車馬,忽然想起那兩間小屋。耳中的聲音似乎沒有了,眼前的人物似乎不見了,只有那兩間白,暖,貼著紅喜字的小屋,方方正正的立在面前。雖然只住過一夜,但是非常的熟習親密,就是那個穿紅襖的娘們彷彿也並不是隨便就可以捨棄的。立在天橋,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在那兩間小屋裡,他有了一切。回去,只有回去才能有辦法。明天的一切都在那小屋裡。羞愧,怕事,難過,都沒用;打算活著,得找有辦法的地方去。

  21、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東風帶來一天黑雲。天氣忽然暖了一些。到快掌燈的時候,風更小了些,天上落著稀疏的雪花。賣糖瓜的都著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勁兒往糖上撒白土子,還怕都粘在一處。雪花落了不多,變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輕響,落白了地。七點以後,鋪戶與人家開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夾著密密的小雪,熱鬧中帶出點陰森的氣象。街上的人都顯出點驚急的樣子,步行的,坐車的,都急於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溼滑,又不敢放開步走。賣糖的小販急於把應節的貨物“E出去,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叫,聽著怪震心的。

  22、他頗想向曹先生要個主意,可是怎麼說呢?對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對誰也講不得的。想到這兒,他真後悔了;這件事是,他開始明白過來,不能一刀兩斷的。這種事是永遠洗不清的,象肉上的一塊黑瘢。無緣無故的丟了車,無緣無故的又來了這層纏繞,他覺得他這一輩子大概就這麼完了,無論自己怎麼要強,全算白饒。想來想去,他看出這麼點來:大概到最後,他還得舍著臉要虎姑娘;不為要她,還不為要那幾輛車麼?“當王八的吃倆炒肉”!他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時候還許非此不可!只好還往前幹吧,幹著好的,等著壞的;他不敢再象從前那樣自信了。他的身量,力氣,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別人管著;教些什麼頂混賬的東西管著。

  23、按理說,他應當很痛快,因為曹宅是,在他所混過的宅門裡,頂可愛的。曹宅的工錢並不比別處多,除了三節的賞錢也沒有很多的零錢,可是曹先生與曹太太都非常的和氣,拿誰也當個人對待。祥子願意多掙錢,拚命的掙錢,但是他也願意有個象間屋子的住處,和可以吃得飽的飯食。曹宅處處很乾淨,連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飯食不苦,而且決不給下人臭東西吃。自己有間寬綽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的吃三頓飯,再加上主人很客氣,祥子,連祥子,也不肯專在錢上站著了。況且吃住都合適,工作又不累,把身體養得好好的也不是吃虧的事。自己掏錢吃飯,他決不會吃得這麼樣好,現在既有現成的菜飯,而且吃了不會由脊樑骨下去,他為什麼不往飽裡吃呢;飯也是錢買來的,這筆賬他算得很清楚。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乾乾淨淨象個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的事。況且,雖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請客,沒什麼零錢,可是作點什麼臨時的工作也都能得個一毛兩毛的。比如太太叫他給小孩兒去買丸藥,她必多給他一毛錢,叫他坐車去,雖然明知道他比誰也跑的快。這點錢不算什麼,可是使他覺到一種人情,一種體諒,使人心中痛快。祥子遇見過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個倒有九個是能晚給一天工錢,就晚給一天,表示出頂好是白用人,而且僕人根本是貓狗,或者還不如貓狗。

  24、曹家的人是個例外,所以他喜歡在這兒。他去收拾院子,澆花,都不等他們吩咐他,而他們每見到他作這些事也必說些好聽的話,更乘著這種時節,他們找出些破舊的東西,教他去換洋火,雖然那些東西還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在這裡,他覺出點人味兒。

  25、在祥子眼裡,劉四爺可以算作黃天霸。雖然厲害,可是講面子,叫字號,決不一面兒黑。他心中的體面人物,除了黃天霸,就得算是那位孔聖人。他莫名其妙孔聖人到底是怎樣的人物,不過據說是認識許多的字,還挺講理。在他所混過的宅門裡,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裡,連一個能趕上劉四爺的還沒有;文的中,雖然有在大學堂教書的先生,也有在衙門裡當好差事的,字當然認識不少了,可是沒遇到一個講理的。就是先生講點理,太太小姐們也很難伺候。只有曹先生既認識字,又講理,而且曹太太也規規矩矩的得人心。所以曹先生必是孔聖人;假若祥子想不起孔聖人是什麼模樣,那就必應當象曹先生,不管孔聖人願意不願意。

  26、大概有九點鐘了,祥子拉著曹先生由西城回家。過了西單牌樓那一段熱鬧街市,往東入了長安街,人馬漸漸稀少起來。坦平的柏油馬路上鋪著一層薄雪,被街燈照得有點閃眼。

  27、說起話來,祥子才知道小馬兒已死了半年多,老人把那輛破車賣掉,天天就弄壺茶和些燒餅果子在車口兒上賣。老人還是那麼和氣可愛,可是腰彎了許多,眼睛迎風流淚,老紅著眼皮象剛哭完似的。

  28、其實呢,曹先生並不怎麼高明。他只是個有時候教點書,有時候也作些別的事的一箇中等人物。他自居為“社會主義者”,同時也是個唯美主義者,很受了維廉?莫利司②一點兒影響。在政治上,藝術上,他都並沒有高深的見解;不過他有一點好處:他所信仰的那一點點,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實行出來。他似乎看出來,自己並沒有驚人的才力,能夠作出些驚天動地的事業,所以就按著自己的理想來佈置自己的工作與家庭;雖然無補於社會,可是至少也願言行一致,不落個假冒為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彷彿是說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麼社會怎樣滿可以隨便。這有時使他自愧,有時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個小綠洲,只能供給來到此地的一些清水與食物,沒有更大的意義。

  29、祥子恰好來到了這個小綠洲;在沙漠中走了這麼多日子,他以為這是個奇蹟。他一向沒遇到過象曹先生這樣的人,所以他把這個人看成聖賢。這也許是他的經驗少,也許是世界上連這樣的人也不多見。拉著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裝是那麼淡雅,人是那麼活潑大方,他自己是那麼幹淨利落,魁梧雄壯,他就跑得分外高興,好象只有他才配拉著曹先生似的。在家裡呢,處處又是那麼清潔,永遠是那麼安靜,使他覺得舒服安定。當在鄉間的時候,他常看到老人們在冬日或秋月下,叼著竹管菸袋一聲不響的坐著,他雖年歲還小,不能學這些老人,可是他愛看他們這樣靜靜的坐著,必是——他揣摩著——有點什麼滋味。現在,他雖是在城裡,可是曹宅的清靜足以讓他想起鄉間來,他真願抽上個菸袋,哪摸著一點什麼滋味。

  30、不幸,那個女的和那點錢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象一個綠葉,被個蟲兒用絲給纏起來,預備作繭。為這點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對別人,甚至是對曹先生,時時發楞,所答非所問。這使他非常的難過。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間九點多鐘就可以沒事了,他獨自坐在屋中或院裡,翻來覆去的想,想的是這兩件事。他甚至想起馬上就去娶親,這樣必定能夠斷了虎妞的念頭。可是憑著拉車怎能養家呢?他曉得大雜院中的苦哥兒們,男的拉車,女的縫窮,孩子們撿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趕粥廠。祥子不能受這個。再說呢,假若他娶了親,劉老頭子手裡那點錢就必定要不回來;虎妞豈肯輕饒了他呢!他不能捨了那點錢,那是用命換來的!

  31、初秋的夜晚,星光葉影裡陣陣的小風,祥子抬起頭,看著高遠的天河,嘆了口氣。這麼涼爽的天,他的胸脯又是那麼寬,可是他覺到空氣彷彿不夠,胸中非常憋悶。他想坐下痛哭一場。以自己的體格,以自己的忍性,以自己的.要強,會讓人當作豬狗,會維持不住一個事情,他不只怨恨楊家那一夥人,而渺茫的覺到一種無望,恐怕自己一輩子不會再有什麼起色了。拉著鋪蓋卷,他越走越慢,好象自己已經不是拿起腿就能跑個十里八里的祥子了。

  32、到了大街上,行人已少,可是街燈很亮,他更覺得空曠渺茫,不知道往哪裡去好了。上哪兒?自然是回人和廠。心中又有些難過。作買賣的,賣力氣的,不怕沒有生意,倒怕有了照顧主兒而沒作成買賣,象飯鋪理髮館進來客人,看了一眼,又走出去那樣。祥子明知道上工辭工是常有的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可是,他是低聲下氣的維持事情,舍著臉為是買上車,而結果還是三天半的事兒,跟那些串慣宅門的老油子一個樣,他覺著傷心。他幾乎覺得沒臉再進人和廠,而給大家當笑話說:“瞧瞧,駱駝祥子敢情也是三天半就吹呀,哼!”

  33、不上人和廠,又上哪裡去呢?為免得再為這個事思索,他一直走向西安門大街去。人和廠的前臉是三間鋪面房,當中的一間作為櫃房,只許車伕們進來交賬或交涉事情,並不準隨便來回打穿堂兒,因為東間與西間是劉家父女的臥室。西間的旁邊有一個車門,兩扇綠漆大門,上面彎著一根粗鐵條,懸著一盞極亮的,沒有罩子的電燈,燈下橫懸著鐵片塗金的四個字——“人和車廠”。車伕們出車收車和隨時來往都走這個門。門上的漆深綠,配著上面的金字,都被那支白亮亮的電燈照得發光;出來進去的又都是漂亮的車,黑漆的黃漆的都一樣的油汪汪發光,配著雪白的墊套,連車伕們都感到一些驕傲,彷彿都自居為車伕中的貴族。由大門進去,拐過前臉的西間,才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中間有棵老槐。東西房全是敞臉的,是存車的所在;南房和南房後面小院裡的幾間小屋,全是車伕的宿舍。

  34、聽到這個,他心中轉了個彎,覺出在哪兒似乎有些不對的地方。同時,他又捨不得出去;她的臉是離他那麼近,她的衣裳是那麼幹淨光滑,她的唇是那麼紅,都使他覺到一種新的刺激。她還是那麼老醜,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變成另一個人,還是她,但多了一些什麼。他不敢對這點新的什麼去詳細的思索,一時又不敢隨便的接受,可也不忍得拒絕。他的臉紅起來。好象為是壯壯自己的膽氣,他又喝了口酒。剛才他想對她訴訴委屈,此刻又忘了。紅著臉,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幾眼。越看,他心中越亂;她越來越顯出他所不明白的那點什麼,越來越有一點什麼熱辣辣的力量傳遞過來,漸漸的她變成一個抽象的什麼東西。他警告著自己,須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膽。他連喝了三盅酒,忘了什麼叫作小心。迷迷忽忽的看著她,他不知為什麼覺得非常痛快,大膽;極勇敢的要馬上抓到一種新的經驗與快樂。平日,他有點怕她;現在,她沒有一點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變成了有威嚴與力氣的,似乎能把她當作個貓似的,拿到手中。

  35、屋內滅了燈。天上很黑。不時有一兩個星刺入了銀河,或划進黑暗中,帶著發紅或發白的光尾,輕飄的或硬挺的,直墜或橫掃著,有時也點動著,顫抖著,給天上一些光熱的動盪,給黑暗一些閃爍的爆裂。有時一兩個星,有時好幾個星,同時飛落,使靜寂的秋空微顫,使萬星一時迷亂起來。有時一個單獨的巨星橫刺入天角,光尾極長,放射著星花;紅,漸黃;在最後的挺進,忽然狂悅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條,好象刺開萬重的黑暗,透進並逗留一些乳白的光。餘光散盡,黑暗似晃動了幾下,又包合起來,靜靜懶懶的群星又復了原位,在秋風上微笑。地上飛著些尋求情侶的秋螢,也作著星樣的遊戲。

  36、第二天,祥子起得很早,拉起車就出去了。頭與喉中都有點發痛,這是因為第一次喝酒,他倒沒去注意。坐在一個小衚衕口上,清晨的小風吹著他的頭,他知道這點頭疼不久就會過去。可是他心中另有一些事兒,使他憋悶得慌,而且一時沒有方法去開脫。昨天夜裡的事教他疑惑,羞愧,難過,並且覺著有點危險。

  37、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麼回事。她已早不是處女,祥子在幾點鐘前才知道。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沒有聽說過她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雖然她對大家很隨便爽快,可是大家沒在背地裡講論過她;即使車伕中有說她壞話的,也是說她厲害,沒有別的。那麼,為什麼有昨夜那一場呢?

  38、祥子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洩;遇到這種戲弄,真想和她瞪眼。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向對他不錯,而且她對誰都是那麼直爽,他不應當得罪她。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性和她訴訴委屈吧。自己素來不大愛說話,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萬語在心中憋悶著,非說說不痛快。這麼一想,他覺得虎姑娘不是戲弄他,而是坦白的愛護他。他把酒盅接過來,喝乾。一股辣氣慢慢的,準確的,有力的,往下走,他伸長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兩個不十分便利的嗝兒。

  39、祥子沒有想到過這個。自從虎妞到曹宅找他,他就以為娶過她來,用她的錢買上車,自己去拉。雖然用老婆的錢不大體面,但是他與她的關係既是種有口說不出的關係,也就無可如何了。他沒想到虎妞還有這麼一招。把長臉往下一拉呢,自然這的確是個主意,可是祥子不是那樣的人。前前後後的一想,他似乎明白了點:自己有錢,可以教別人白白的搶去,有冤無處去訴。趕到別人給你錢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後,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當個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當人家的奴隸: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僕。一個人彷彿根本什麼也不是,只是一隻鳥,自己去打食,便會落到網裡。吃人家的糧米,便得老老實實的在籠兒裡,給人家啼唱,而隨時可以被人賣掉!

  40、曹先生把車收拾好,並沒扣祥子的工錢。曹太太給他兩丸“三黃寶蠟”,他也沒吃。他沒再提辭工的事。雖然好幾天總覺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媽的話得到最後的勝利。過了些日子,生活又合了轍,他把這件事漸漸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發了芽。獨坐在屋中的時候,他的眼發著亮光,去盤算怎樣省錢,怎樣買車;嘴裡還不住的嘟囔,象有點心病似的。

  41、再說,這個事要是吵嚷開,被劉四知道了呢?劉四曉得不曉得他女兒是個破貨呢?假若不知道,祥子豈不獨自背上黑鍋?假若早就知道而不願意管束女兒,那麼他們父女是什麼東西呢?他和這樣人攙合著,他自己又是什麼東西呢?就是他們父女都願意,他也不能要她;不管劉老頭子是有六十輛車,還是六百輛,六千輛!他得馬上離開人和廠,跟他們一刀兩斷。祥子有祥子的本事,憑著自己的本事買上車,娶上老婆,這才正大光明!想到這裡,他抬起頭來,覺得自己是個好漢子,沒有可怕的,沒有可慮的,只要自己好好的幹,就必定成功。

  42、讓了兩次座兒,都沒能拉上。那點彆扭勁兒又忽然回來了。不願再思索,可是心中堵得慌。這回事似乎與其他的事全不同,即使有了解決的辦法,也不易隨便的忘掉。不但身上好象粘上了點什麼,心中也彷彿多了一個黑點兒,永遠不能再洗去。不管怎樣的憤恨,怎樣的討厭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願再想,她越忽然的從他心中跳出來,一個赤裸裸的她,把一切醜陋與美好一下子,整個的都交給了他,象買了一堆破爛那樣,碎銅爛鐵之中也有一二發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得拒絕。他沒和任何人這樣親密過,雖然是突乎其來,雖然是個騙誘,到底這樣的關係不能隨便的忘記,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會在心中盤繞,象生了根似的。這對他不僅是個經驗,而也是一種什麼形容不出來的擾亂,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對她,對自己,對現在與將來,都沒辦法,彷彿是碰在蛛網上的一個小蟲,想掙扎已來不及了。

  43、迷迷糊糊的他拉了幾個買賣。就是在奔跑的時節,他的心中也沒忘了這件事,並非清清楚楚的,有頭有尾的想起來,而是時時想到一個什麼意思,或一點什麼滋味,或一些什麼感情,都是渺茫,而又親切。他很想獨自去喝酒,喝得人事不知,他也許能痛快一些,不能再受這個折磨!可是他不敢去喝。他不能為這件事毀壞了自己。他又想起買車的事來。但是他不能專心的去想,老有一點什麼攔阻著他的心思;還沒想到車,這點東西已經偷偷的溜出來,佔住他的心,象塊黑雲遮住了太陽,把光明打斷。到了晚間,打算收車,他更難過了。他必須回車廠,可是真怕回去。假如遇上她呢,怎辦?

  44、他的演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著“六六三十六”;這並與他的錢數沒多少關係,不過是這麼念道,心中好象是充實一些,真象有一本賬似的。

  45、他對高媽有相當的佩服,覺得這個女人比一般的男子還有心路與能力,她的話是抄著根兒來的。他不敢趕上她去閒談,但在院中或門口遇上她,她若有工夫說幾句,他就很願意聽她說。她每說一套,總夠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上她,他會傻傻忽忽的一笑,使她明白他是佩服她的話,她也就覺到點得意,即使沒有工夫,也得扯上幾句。

  46、不過,對於錢的處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兒咕咚的就隨著她的主意走。她的主意,他以為,實在不算壞;可是多少有點冒險。他很願意聽她說,好多學些招數,心裡顯著寬綽;在實行上,他還是那個老主意——不輕易撒手錢。

  47、不錯,高媽的確有辦法:自從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間所能剩下的一點錢放出去,一塊也是一筆,兩塊也是一筆,放給作僕人的,當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買賣的,利錢至少是三分。這些人時常為一塊錢急得紅著眼轉磨,就是有人借給他們一塊而當兩塊算,他們也得伸手接著。除了這樣,錢就不會教他們看見;他們所看見的錢上有毒,接過來便會抽乾他們的血,但是他們還得接著。凡是能使他們緩一口氣的,他們就有膽子拿起來;生命就是且緩一口氣再講,明天再說明天的。高媽,在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就曾經受著這個毒。她的丈夫喝醉來找她,非有一塊錢不能打發;沒有,他就在宅門外醉鬧;她沒辦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得馬上借到這塊錢。

  48、由這種經驗,她學來這種方法,並不是想報復,而是拿它當作合理的,幾乎是救急的慈善事。有急等用錢的,有願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

  49、在宗旨上,她既以為這沒有什麼下不去的地方,那麼在方法上她就得厲害一點,不能拿錢打水上飄;幹什麼說什麼。

  50、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潑辣,好不至都放了鷹①。她比銀行經理並不少費心血,因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謹慎。資本有大小,主義是一樣,因為這是資本主義的社會,象一個極細極大的篩子,一點一點的從上面往下篩錢,越往下錢越少;同時,也往下篩主義,可是上下一邊兒多,因為主義不象錢那樣怕篩眼小,它是無形體的,隨便由什麼極小的孔中也能溜下來。大家都說高媽厲害,她自己也這麼承認;她的厲害是由困苦中折磨中鍛煉出來的。一想起過去的苦處,連自己的丈夫都那樣的無情無理,她就咬上了牙。她可以很和氣,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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