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秦觀詞對柳永詞的繼承與發展
論秦觀詞對柳永詞的繼承與發展
秦觀與柳永是北宋詞壇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詞人。他們作為正宗的婉約派詞人,終未擺脫“言情”的束縛。秦觀的詞在北宋時代就享譽盛名,被人們廣泛傳唱。本文透過比較兩位詞人言情詞的結構、內容、藝術風格等方面的異同,說明秦觀詞對於劉永詞的繼承與發展,既有極大相似之處,又有各自的特色,馮《蒿庵論詞》評價說:“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①
一 章法結構的繼承和發展
在柳永之前,沒有人專力於長調的創作,直到柳永,才以全心全力、全副的心神,去創作慢詞,不僅引起許多詞家的注意,而且慢詞的創作也蔚為風氣。慢詞擴大了詞的容量,豐富的表現力,能把小令難以表達的複雜內容,曲折盡致的表達出來,而這也是為大家所能普遍接受,很快成為詞的主流的原因。 在許多慢詞中,柳永並不以舊有的詞牌而滿足。柳永看待俗曲,並不一味的接受而已,他知道這類曲詞藏著豐富的靈感和泉源,柳永不遵循舊有,敢於採擇俗曲,推陳出新的開放精神。而他運用自己的音樂才華,為這些慢詞作新聲,也使詞這種本就為唱而作的調子,更進一步得到擴充套件!
例如他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首詞一反柳永慣常的風格,以大開大闔、波瀾起伏的筆法,濃墨重彩地鋪敘展現了杭州的榮、壯麗景象,可謂“承平氣象,形容曲盡”②。這首詞,慢聲長調和所抒之情起伏相應,音律協調,情致婉轉,是柳永的一首傳世佳作。
開頭三句,入手擒題,以博大的氣勢籠罩全篇。首先點出杭州位置的重要、歷史的悠久,揭示出所詠主題 。三吳,舊指吳興、吳郡、會稽。錢塘,即杭州。此處稱"三吳都會",極言其為東南一帶、三吳地區的重要都市,字字鏗鏘有力。其中“形勝”、“華”四字,為點睛之筆。自“煙柳”以下,便從各個方面描寫杭州之形勝與華。“煙柳畫橋”,寫街巷河橋的美麗;“內簾翠幕”,寫居民住宅的雅緻。“參差十萬人家”一句,轉弱調為強音,表現出整個都市戶口的庶。“參差”為大約之義。“雲樹”三句,由市內說到郊外,只見在錢塘江堤上,行行樹木,遠遠望去,鬱郁蒼蒼,猶如雲霧一般。一個“繞”字,寫出長堤迤邐曲折的態勢。“怒濤”二句,寫錢塘江水的澎湃與浩蕩。“天塹”,原意為天然的深溝,這裡移來形容錢塘江。錢塘江八月觀潮,歷來稱為盛舉。描寫錢塘江潮是必不可少的一筆。“市列”三句,只抓住“珠璣”和“羅綺”兩個細節,便把市場的榮、市民的殷富反映出來。珠璣、羅綺,又皆婦女服用之物,並暗示杭城聲色之盛。“競豪奢”三個字明寫肆間商品琳琅滿目,暗寫商人比誇爭耀,反映了杭州這個華都市窮奢極欲的一面。 下片重點描寫西湖。西湖,蓄潔停沉,圓若寶鏡,至於宋初已十分秀麗。重湖,是指西湖中的白堤將湖面分割成的裡湖和外湖。疊山,是指靈隱山、南屏山、慧日峰等重重疊疊的山嶺。湖山之美,詞人先用“清嘉”二字括,接下去寫山上的桂子、湖中的荷花。這兩種花也是代表杭州的典型景物。柳① 馮,《蒿庵論詞》,轉引自周義敢、周雷,《秦觀資料彙編》,中華書局,2001:343.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 ②
永這裡以工整的一聯,描寫了不同季節的兩種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這兩句確實寫得高度凝鍊,它把西湖以至整個杭州最美的特徵括出來,具有撼動人心的藝術力量。“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對仗也很工穩,情韻亦自悠揚。“泛夜”“弄情”,互文見義,說明不論白天或是夜晚,湖面上都盪漾著優美的笛曲和採菱的歌聲。著一“泛”字,表示那是在湖中的船上,“嬉嬉釣叟蓮娃”,是說吹羌笛的漁翁,唱菱歌的採蓮姑娘都很快樂。“嬉嬉”二字,則將他們的歡樂神態,作了如生的描繪,生動地描繪了一幅國泰民安的遊樂圖卷。接著詞人寫達官貴人在此遊樂的場景。成群的馬隊簇擁著高高的牙旗,緩緩而來,一派暄赫聲勢。筆致灑落,音調雄渾,彷彿令人看到一位威武而又風流的地方長官,飲酒賞樂,嘯傲于山水之間。“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是這首詞的結束語。將如上所寫和不及寫的,盡數包攏。意謂當達官貴人們召還之日,合將好景畫成圖本,獻與朝廷,誇示於同僚,謂世間真存如此一人間仙境。以達官貴人的不思離去,烘托出西湖之美。
而秦觀作詞正是一種瞬息情感的衝動,因此他喜用小令。另一重要原因則是小令體制短小集中,更適合用傳統的比興手法,但秦觀並沒有忽視慢詞這一新興的詞作形式。秦觀似乎是順應了這一趨勢,八十多首詞作中共有慢詞二十餘首,佔四分之一強,不可謂之少。但他以比興手法作慢詞則顯然是逆流而動。柳永的.詞雖然還是以抒情為主,但已有以詞敘事的傾向,更多的是運用了賦的手法。不論是景物描寫,還是情感發抒,都詳盡有餘,而節制不夠,給人密膩之感。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詳盡的鋪敘鋪陳中,情與景處於較分離的狀態,沒能很好融合。而且,在情與景之外另多了一個因子——過程,即事件。情景事三者結合,分不清主次,既像敘事,又像寫景,也像抒情,妨礙了情與景的融合,給人散漫之感。慢詞因篇幅較長,需要一個過程即事件來連貫全篇。但秦觀卻將事件的敘寫降到最低限度,以致若有若無,就像一根極細的絲線,上面穿著情景交融的珍珠。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悽悽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然暗驚。無端天與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絃聲斷,翠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首詞雖是回憶、思念的事件,但我們看到的卻只是一些色彩鮮明的意象,而非這一事件發生的具體過程。即在寫景抒情上,秦觀也不像柳永用賦的手法將情景分開來加以詳細地描繪抒發,而是用比興的手法將二者融合起來,形成鮮明的審美意象,凝練含蓄,富於節制,從而誘發人的審美想象。秦觀雖作慢詞,卻與柳永以賦筆入詞的潮流相背。慢詞的興起本是對符合傳統藝術思維方式的傳統形式(小令)的突破,但秦觀卻在這種創新的形式中“保守”地運用了傳統藝術思維方式,而且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需指出的是,秦觀並非以比興手法作慢詞之第一人。在他之前的張先、晏幾道等人已有此作風,顯出了傳統藝術思維方式面對要求突破的時代趨勢的矛盾狀態。一方面,它無法阻止與它不符的新興形式(慢詞)對與它相符的傳統形式(小令)的突破乃至取代;另一方面,它又不甘心輕易地完全地退出歷史舞臺,於是就以改良的方式實施新瓶裝舊酒的策略,在慢詞中繼續使用比興(小令)手法。而秦觀的慢詞創作正是這一矛盾狀態的典型顯現。
二 意境之繼承
柳永的詞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內容上看,對於詞的發展都產生了重大影響。當歐陽修在詞裡留連湖光山色、 漫灑不情懷的時候,柳永卻更多地從都市生活攝取題材。形式上,他把慢詞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是因為小令的格式與詩比較接近, 因此詩人文士插手詩餘以後多愛作小令以示高雅。而慢詞長調當時是流行於市井之間, 因此一般遷客騷人不屑於此。另一方面,慢詞的填寫要配合曲譜,而且慢詞曲調的變化以及格律都比較嚴格,不似小令隨意,因此他們不作慢詞是不為也,亦不能也。他們兩位都是營造意境的高手,特別是
柳永的《雨淋鈴》和秦觀的《滿庭芳》,可謂相呼相應,意境十分相似。
秦觀的詞不是詩人之詞,而是詞人之詞。他的詞大致有兩類,一類是最柔婉幽微的一種感受,他不必有寄託,不必讓自己的詞有太沉重的負載;另一類是他政治上受挫之後感慨身世之作。而柳永似乎也正有與此類似的兩類作品。第一類詞的典型如《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語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
這很有些朦朧詩的味道,他要說的究竟是什麼,不讀三遍不知道說的是什麼,讀了三遍才知道原來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給人一種輕柔曼妙的感覺,他用了很多這樣的詞和短語,像 小樓、輕寒、畫屏幽、 輕似夢、細如愁等等,沒有一個沉重的字眼。
三 語言風格與詞風的繼承
關於柳詞語言的特點,評論者較多持否定觀。柳永的詞語有濃厚的市民意識與鮮明的市民文學的形式美。柳永詞語言特徵主要有:一是化用前人詩句運雅入俗,達到雅俗共賞的效果;二是大量運用口語入詞使作品明白曉暢;三是柳永詞的語言風格以綺麗軟媚為主。柳永的代表作《雨霖鈴》即是一首雅俗共賞的名篇,下面以此詞為例試加以說明: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