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雅舍小品》 鐵鍋蛋、酸梅湯與糖葫蘆、鍋燒雞
梁實秋《雅舍小品》 鐵鍋蛋、酸梅湯與糖葫蘆、鍋燒雞
引導語:著名作家梁實秋的《雅舍小品》裡面記述的並非風雅之事,乍一看都是生活中的瑣事百態,俗塵俗事。下面是有關《鐵鍋蛋》《酸梅湯與糖葫蘆》與《鍋燒雞》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鐵鍋蛋
北平前門外大柵欄中間路北有一個窄窄的小衚衕,走進去不遠就走到底,迎面是一家軍衣莊,靠右手一座小門兒,上面高懸一面扎著紅綢的黑底金字招牌“厚德福飯莊”。看起來真是不起眼,侷促在一個小巷底,沒去過的人還是不易找到。找到了之後看那門口裡面黑不隆咚的,還是有些不敢進去。裡面樓上樓下各有兩三個雅座,另外三五個散座,那座樓梯又陡又窄,險巇難攀。可是客人一踏進二門,櫃檯後門的賬房苑先生就會扯著大嗓門兒高呼:“看座兒!”他的嗓門兒之大是有名的,常有客人一進門就先開口:“您別喊,我帶著孩子呢,小孩兒害怕。”
厚德福飯莊地方雖然逼仄,名氣不小,是當時唯一老牌的河南館子。本是煙館,所以一直儲存那些短炕,附帶著賣些點心之類,後來實行菸禁,就改為飯館了。掌櫃的陳蓮堂是開封人,很有一把手藝,能制道地的河南菜。時值袁世凱當國,河南人士彈冠相慶之下,厚德福的聲譽因之鵲起。嗣後生意日盛,但是風水關係,老址絕不遷移,而且不換裝修,一副古老簡陋的樣子數十年不變。為了擴充營業,先後在北平的城南遊藝園、瀋陽、長春、黑龍江、西安、青島、上海、香港、重慶、北碚等處開設分號。陳掌櫃手下高徒,一個個的派赴各地分號掌勺。這是厚德福的簡史。
厚德福的拿手菜頗有幾樣,請先談談鐵鍋蛋。
吃雞蛋的方法很多,炒雞蛋最簡單。常聽人謙虛地說:“我不會做菜,只會炒雞蛋。”說這句話的人一定不會把一盤雞蛋炒得像個樣子。攤雞蛋是把打過的蛋煎成一塊圓形的餅,“烙餅卷攤雞蛋”是北方鄉下人的美食。蒸蛋羹花樣繁多,可以在表面上敷一層乾貝絲、蝦仁、蛤蜊肉……至不濟灑上一把肉鬆也成。厚德福的鐵鍋蛋是燒烤的,所以別緻。當然先要置備黑鐵鍋一個,口大底小而相當高,鐵要相當厚實。在打好的蛋里加上油鹽佐料,羼一些肉末綠豌豆也可以,不可太多,然後倒在鍋裡放在火上連燒帶烤,烤到蛋漲到鍋口,作焦黃色,就可以上桌了。這道菜的妙處在於鐵鍋保溫,上了桌還有嗞嗞響的滾沸聲,這道理同於所謂的“鐵板燒”。而保溫之久尤過之。我的朋友李清悚先生對我說,他們南京人所謂“漲蛋”也是同樣的好吃。我到他府上嘗試過,確是不錯,蛋漲得高高的起蜂窩,切成菱形塊上桌,其缺憾是不能保溫,稍一冷卻蛋就縮塌變硬了。還是要讓鐵鍋蛋獨擅勝場。
趙太侔先生在厚德福座中一時興起,點了鐵鍋蛋,從懷中掏出一元錢,令夥計出去買幹乳酪(cheese),囑咐切成碎丁羼在蛋裡,要美國乳酪,不要瑞士的,因為美國的比較味淡,容易被大家接受。做出來果然氣味噴香,不同凡響,從此懸為定例,每吃鐵鍋蛋必加乳酪。
現在我們有新式的電爐烤箱,不一定用鐵鍋,禁燒烤的玻璃盆(casserole)照樣的可以做這道菜,不過少了鐵鍋那種原始粗獷的風味。
酸梅湯與糖葫蘆
夏天喝酸梅湯,冬天吃糖葫蘆,在北平是不分階級,人人都能享受的事。不過東西也有精粗之別。琉璃廠信遠齋的酸梅湯與糖葫蘆,特別考究,與其他各處或街頭小販所供應者大有不同。
徐凌霄《舊都百話》關於酸梅湯有這樣的記載:
暑天之冰,以冰梅湯為最流行,大街小巷,乾鮮果鋪的門口,都可以看見“冰鎮梅湯”四字的木簷橫額。有的黃底黑字,甚為工緻,迎風招展,好似酒家的簾子一樣,使過往的熱人,望梅止渴,富於吸引力。昔年京朝大老,貴客雅流,有閒工夫,常常要到琉璃廠逛逛書鋪,品品骨董,考考版本,消磨長晝。天熱口乾,輒以信遠齋梅湯為解渴之需。
信遠齋鋪面很小,只有兩間小小門面,臨街是舊式玻璃門窗,拂拭得一塵不染,門楣上一塊黑漆金字匾額,鋪內清潔簡單,道地北平式的裝修。進門右手方有黑漆大木桶一,裡面有一大白瓷罐,罐外周圍全是碎冰,罐裡是酸梅湯,所以名為冰鎮,北平的冰是從什剎海或護城河挖取藏在窖內的,冰塊裡可以看見草皮木屑,泥沙穢物更不能免,是不能放在飲料裡喝的。什剎海會賢堂的名件“冰碗”,蓮蓬桃仁杏仁菱角藕都放在冰塊上,食客不嫌其髒,真是不可思議。有人甚至把冰塊放在酸梅湯裡!信遠齋的冰鎮就高明多了。因為桶大罐小冰多,喝起來涼沁脾胃。他的酸梅湯的成功秘訣,是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濃而釅。上口冰涼,甜酸適度,含在嘴裡如品純醪,捨不得下嚥。很少人能站在那裡喝那一小碗而不再喝一碗的。抗戰勝利還鄉,我帶孩子們到信遠齋,我准許他們能喝多少碗都可以,他們連盡七碗方始罷休。我每次去喝,不是為解渴,是為解饞。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動腦筋把信遠齋的酸梅湯製為罐頭行銷各地,而一任“可口可樂”到處猖狂。
信遠齋也賣酸梅滷、酸梅糕。滷沖水可以制酸梅湯,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像站在那木桶旁邊細啜那樣有味。我自己在家也曾試做,在藥鋪買了烏梅,在乾果鋪買了大塊冰糖,不惜工本,仍難如願。信遠齋掌櫃姓蕭,一團和氣,我曾問他何以仿製不成,他回答得很妙:“請您過來喝,別自己費事了。”
信遠齋也賣蜜餞、冰糖子兒、糖葫蘆。以糖葫蘆為最出色。北平糖葫蘆分三種。一種用麥芽糖,北平話是糖稀,可以做大串山裡紅的糖葫蘆,可以長達五尺多,這種大糖葫蘆,新年廠甸賣的最多。麥芽糖裹水杏兒(沒長大的綠杏),很好吃,做糖葫蘆就不見佳,尤其是山裡紅常是爛的或是帶蟲子屎。另一種用白糖和了粘上去,冷了之後白汪汪的一層霜,別有風味。正宗是冰糖葫蘆,薄薄一層糖,透明雪亮。材料種類甚多,諸如海棠、山藥、山藥豆、杏幹、葡萄、桔子、荸薺、核桃,但是以山裡紅為正宗。山裡紅,即山楂,北地盛產,味酸,裹糖則極可口。一般的糖葫蘆皆用半尺來長的竹籤,街頭小販所售,多染塵沙,而且品質粗劣。東安市場所售較為高階。但仍以信遠齋所製為最精,不用竹籤,每一顆山裡紅或海棠均單個獨立,所用之果皆碩大無疵,而且乾淨,放在墊了油紙的紙盒中由客攜去。
離開北平就沒吃過糖葫蘆,實在想念。近有客自北平來,說起糖葫蘆,據稱在北平這種不屬於任何一個階級的食物幾已絕跡。他說我們在臺灣自己家裡也未嘗不可試做,臺灣雖無山裡紅,其他水果種類不少,沾了冰糖汁,放在一塊塗了油的玻璃板上,送入冰箱冷凍,豈不即可等著大嚼?他說他製成之後將邀我共嘗,但是迄今尚無下文,不知結果如何。
鍋燒雞
北平的飯館幾乎全屬煙臺幫;濟南幫興起在後。煙臺幫中致美齋的歷史相當老。清末魏元曠《都門瑣記》談到致美齋:“致美齋以四做魚名。蓋一魚而四做之,子名‘萬魚’,與頭尾皆紅燒,醬炙中段,餘或炸炒,或醋熘、糟熘。”致美齋的魚是做得不錯,我所最欣賞的卻別有所在。鍋燒雞是其中之一。
先說致美齋這個地方。店坐落在煤市街,坐東面西,樓上相當寬敞,全是散座。因生意鼎盛,在對面一個非常細窄的盡頭開闢出一個致美樓,樓上樓下全是雅座。但是廚房還是路東的'致美齋的老廚房,做好了菜由小利巴提著盒子送過街。所以這個雅座非常清靜。左右兩個樓梯,由左梯上去正面第一個房間是我隨侍先君經常佔用的一間,窗戶外面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樹遮掩,樹葉很大,風也蕭蕭,無風也蕭蕭,很有情調。我第一次吃醉酒就是在這個房間裡。幾杯花雕下肚之後還索酒吃,先君不許,我站在凳子上舀起一大勺湯潑將過去,潑濺在先君的兩截衫上,隨後我即暈倒,醒來發覺已在家裡。這一件事我記憶甚清,時年六歲。
鍋燒雞要用小嫩雞,北平俗語稱之為“桶子雞”,疑係“童子雞”之訛。嚴辰《憶京都詞》有一首:
憶京都·桶雞出便宜
衰翁最便宜無齒,
制仿金陵突過之。
不似此間烹不熱,
關西大漢方能嚼。
注云:“京都便宜坊桶子雞,色白味嫩,嚼之可無渣滓。”他所謂便宜坊桶子雞,指生的雞,也可能是指燻雞。早年一元錢可以買四隻。南京的油雞是有名的,廣東的白切雞也很好,其細嫩並不在北平的之下。嚴辰好像對北平桶子雞有偏愛。
我所謂桶子雞是指那半大不小的雞,也就是做“炸八塊”用的那樣大小的雞。整隻的在醬油裡略浸一下,下油鍋炸,炸到皮黃而脆。同時另鍋用雞雜(即雞肝雞胗雞心)做一小碗滷,連雞一同送出去。照例這隻雞是不用刀切的,要由跑堂的夥計站在門外用手來撕的,撕成一條條的,如果撕出來的雞不夠多,可以在盤子裡墊上一些黃瓜絲。連雞帶滷一起送上桌,把滷澆上去,就成為爽口的下酒菜。
何以稱之為鍋燒雞,我不大懂。坐平浦火車路過德州的時候,可以聽到好多老幼婦孺扯著嗓子大叫:“燒雞燒雞!”旅客伸手窗外就可以購買。早先大約一元可買三隻,燒得焦黃油亮,劈開來吃,鹹漬漬的,挺好吃(夏天要當心,外表亮光光,裡面可能大蛆咕咕嚷嚷)。這種燒雞是用火燒的,也許館子裡的燒雞加上一個鍋字,以示區別。
《雅舍小品》讀後感
“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梁實秋最像一朵花。”這是冰心老人寫給梁實秋先生的。梁實秋先生確也像一朵花兒一般,不但有色香味,更一定有才情。一頁頁靜讀,似乎就如欣賞了這一朵花。
《雅舍小品》是梁實秋的散文,內有四集。小品廣涉世態,內涵豐富,幽默風趣。臺灣關過煊先生以“溫柔敦厚、謔而不虐、談言微中、發人生醒”十六字來評價梁實秋的散文。
卷首篇《雅舍》即描述了雅舍即作者的“陋室”,在公路旁,無門牌,不便於投遞信函,於是用朋友的名字起名“雅舍”並書之於一木牌上。而旁人所見“一桌一椅一榻”,不免戲虐何來雅緻?然作者看來“能讀能寫足矣”,“縱然不能避風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有可愛。”雅舍的個性在哪呢,那都是作者所賦予的可愛。“‘雅舍’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佈置拒不從俗。”雅舍至之於作者是心靈家園,精神歸屬,那是一種對於生活百態的靜默和從容,是達觀,是對生命對生活的敬畏。現代的人們很多都丟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園。
《雅舍小品》裡面記述的並非風雅之事,乍一看都是生活中的瑣事百態,俗塵俗事。但是作者幽默風趣的筆調給人印象深刻,以嘮嗑的形式和你說話,輕鬆隨性,一想起就忍俊不禁!諸如調侃吝嗇鬼的“開電燈怕費電,再關上又怕費開關”;對於女人買衣料東嫌西嫌的調侃也讓人叫絕;對於牙籤使用的方法更是粗柄誇張。但無不顯現作者文筆機智閃爍,諧趣橫生,嚴肅中見幽默,幽默中見智慧。小品語言也典雅清朗,雅俗共賞。作者寫得那麼隨意、輕鬆、幽默,身邊的一草一木、一狗一貓都可以激起他的寫作衝動,皆可入文。
《雅舍小品》帶給我們的是一種對生活的戲謔,也是一種心靈的淨化,更是一種雅緻的襟懷和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