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集外集》雜文集:《斯巴達之魂》

魯迅《集外集》雜文集:《斯巴達之魂》

  引導語:魯迅的《斯巴達之魂》出自《集外集》雜文集,最初發表於一九零三年六月十五日、十一月八日在日本東京出版的《浙江潮》月刊第五期、第九期,署名自樹。下面就是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斯巴達之魂〔1〕

  西曆紀元前四百八十年,波斯〔2〕王澤耳士大舉侵希

  臘。斯巴達〔3〕王黎河尼佗將市民三百,同盟軍數千,扼溫泉門(德爾摩比勒)。敵由間道至。斯巴達將士殊死戰,全軍殲焉。兵氣蕭森,鬼雄晝嘯,迨浦累皆之役〔4〕,大仇斯復,迄今讀史,猶懍懍有生氣也。我今掇其逸事,貽我青年。嗚呼!世有不甘自下於巾幗之男子乎?必有擲筆而起者矣。譯者無文,不足摸擬其萬一。噫,吾辱讀者,吾辱斯巴達之魂!

  依格那海〔5〕上之曙色,潛入摩利遜之灣,衣馱第一峰之宿雲,亦冉冉呈霽色。灣山之間,溫泉門石壘之後,大無畏大無敵之希臘軍,置黎河尼佗王麾下之七千希臘同盟軍,露刃枕戈,以待天曙。而孰知波斯軍數萬,已乘深夜,得間道,拂曉而達衣馱山之絕頂。趁朝暾之瑟然,偷守兵之微睡。如長蛇赴壑,蜿蜒以逾峰後。

  旭日最初之光線,今也閃閃射壘角,照此淋漓欲滴之碧血,其語人以昨日戰爭之烈兮。壘外死士之殘甲累累成阜,上刻波斯文“不死軍”三字,其示人以昨日敵軍之敗績兮。然大軍三百萬,夫豈懲此敗北,夫豈消其銳氣。噫嘻,今日血戰哉!血戰哉!黎河尼佗終夜防禦,以待襲來。然天既曙而敵竟杳,敵幕之烏,向初日而噪,眾軍大懼;而果也斥候於不及防之地,齎不及防之警報至。

  有奢剎利〔6〕人曰愛飛得者,以衣馱山中峰有他間道

  告敵;故敵軍萬餘,乘夜進擊,敗佛雪守兵,而攻我軍背。

  咄咄危哉!大事去矣!警報戟腦,全軍沮喪,退軍之聲,囂囂然挾飛塵以磅礴于軍中。黎河尼佗爰集同盟將校,以議去留,僉謂守地既失,留亦徒然,不若退溫泉門以為保護希臘將來計。黎河尼佗不復言,而徐告諸將曰,“希臘存亡,系此一戰,有為保護將來計而思退者,其速去此。惟斯巴達人有‘一履戰地,不勝則死’之國法,今惟決死!今惟決死戰!餘者其留意。”

  於是而胚羅蓬諸州軍三千退,而訪嘻斯軍一千退,而螺克烈軍六百退,未退者惟剎司駭人七百耳。慨然偕斯巴達武士,誓與同生死,同苦戰,同名譽,以留此危極悽極壯絕之舊壘。惟西蒲斯人若干,為反覆無常之本國質,而被抑留於黎河尼佗〔7〕。

  嗟此斯巴達軍,其數僅三百;然此大無畏大無敵之三百軍,彼等曾臨敵而笑,結怒欲衝冠之長髮〔8〕,以示一瞑不視之決志。黎河尼佗王,亦於將戰之時,毅然謂得“王不死則國亡”之神誡〔9〕;今無所遲疑,無所猶豫,同盟軍既旋,乃向亞波羅神〔10〕而再拜,從斯巴達之軍律,輿櫬以待強敵,以待戰死。

  嗚呼全軍,惟待戰死。然有三人焉,王欲生之者也,其二為王戚,一則古名祭司之裔,曰豫言者息每卡而向以神誡告王者也。息每卡故侍王側,王竊語之,彼固有家,然彼有子,彼不欲亡國而生,誓願殉國以死,遂侃然謝王命。其二王戚,則均弱冠矣;正撫大好頭顱,屹立陣頭,以待進擊。而孰意王召之至,全軍肅肅,謹聽王言。噫二少年,今日生矣,意者其雀躍返國,聚父母親友作再生之華筵耶!而斯巴達武士豈其然?噫,如是我聞,而王遂語,且熟視其乳毛未褪之顏。

  王“卿等知將死乎?”少年甲“然,陛下。”王“何

  以死?”甲“不待言:戰死!戰死!”王“然則與卿等以最佳之戰地,何如?”甲乙“臣等固所願。”王“然則卿等持此書返國以報戰狀。”

  異哉!王何心乎?青年愕然疑,肅肅全軍,諦聽諦聽。而青年恍然悟,厲聲答王曰,“王欲生我乎?臣以執盾至,不作寄書郵。”志決矣,示必死矣,不可奪矣。而王猶欲遣甲,而甲不奉詔;欲遣乙,而乙不奉詔。曰,“今日之戰,即所以報國人也。”噫,不可奪矣。而王乃曰,“偉哉,斯巴達之武士!

  予復何言。”一青年〔11〕退而謝王命之辱。飄飄大旗,榮光閃灼,於鑠〔12〕豪傑,鼓鑄〔13〕全軍,諸君諸君,男兒死耳!

  初日上,征塵起。睜目四顧,惟見如火如荼之敵軍先鋒隊,挾三倍之勢,潮鳴電掣以陣於斯巴達軍後。然未挑戰,未進擊,蓋將待第二第三隊至也。斯巴達王以斯巴達軍為第一隊,剎司駭軍次之,西蒲斯軍殿;策馬露刃,以速制敵。壯哉勁氣亙天,圳烏退舍〔14〕。未幾惟聞“進擊”一聲,而金鼓忽大振於血碧沙晶之大戰鬥場裡;此大無畏,大無敵之勁軍,於左海右山,危不容足之峽間,與波斯軍遇。吶喊格擊,鮮血倒流,如鳴潮飛沫,奔騰噴薄於荒磯。不剎那頃,而敵軍無數死於刃,無數落於海,無數蹂躪於後援。大將號令,指揮官叱吒,隊長鞭遁者,鼓聲盈耳哉。然敵軍不敢迎此朱血塗附,日光斜射,愈增諣燦,而霍如旋風之白刃,大軍一萬,蜂湧至矣。然敵軍不能撼此擁盾屹立,士氣如山,若不動明王〔15〕之大磐石。

  然未與此戰者,猶有斯巴達武士二人存也;以罹目疾故,遠送之愛爾俾尼〔16〕之邑。於鬱郁閒居中,忽得戰報。其一欲止,其一遂行。偕一僕以赴戰場,登高遠矚,吶喊盈耳,踴躍三百〔17〕,勇魂早浮動盤旋於戰雲黯淡處。然日光益烈,目不得瞬,徒促僕而問戰狀。

  刃碎矣!鏃盡矣!壯士殲矣!王戰死矣!敵軍蝟集,欲劫王屍,而我軍殊死戰,咄咄……然危哉,危哉!其僕之言蓋如是。嗟此壯士,熱血滴瀝於將盲之目,攘臂大躍,直趨戰壘;其僕欲勸止,欲代死,而不可,而終不可。今也主僕連袂,大呼“我亦斯巴達武士”一聲,以闖入層層亂軍裡。左顧王屍,右拂敵刃,而再而三;終以疲憊故,引入熱血朱殷之壘後,而此最後決戰之英雄隊,遂向敵列戰死之枕。噫,死者長已矣,而我聞其言:

  汝旅人兮,我從國法而戰死,其告我斯巴達之同胞。〔18〕

  巍巍乎溫泉門之峽,地球不滅,則終存此斯巴達武士之魂;而七百剎司駭人,亦擲頭顱,灑熱血,以分其無量名譽。

  此榮光糾紛之旁,猶記通敵賣國之奢剎利人愛飛得,降敵乞命之四百西蒲斯軍。雖然,此溫泉門一戰而得無量光榮無量名譽之斯巴達武士間,乃亦有由愛爾俾尼目病院而生還者。

  夏夜半闌,屋陰覆路,惟柝聲斷續,犬吠如豹而已。斯巴達府之山下,猶有未寢之家。燈光黯然,微透窗際。未幾有一少婦,送老嫗出,切切作離別語;旋鏗然闔門,慘淡入閨裡。孤燈如豆,照影成三〔19〕;首若飛蓬,非無膏沐〔20〕,蓋將臨蓐,默祝願生剛勇強毅之丈夫子,為國民有所盡耳。時適萬籟寥寂,酸風戛窗,脈脈無言,似聞嘆息,憶征戍歟?夢沙場歟?噫此美少婦而女丈夫也,寧有嘆息事?嘆息豈斯巴達女子事?惟斯巴達女子能支配男兒,惟斯巴達女子能生男兒。此非黎河尼佗王后格爾歌與夷國女王應答之言〔21〕,而添斯巴達女子以萬丈榮光者乎。噫斯巴達女子寧知嘆息事。

  長夜未央,萬籟悉死。噫,觸耳膜而益明者何聲歟?則有剝啄叩關者。少婦出問曰:“其克力泰士君乎?請以明日至。”

  應曰,“否否,予生還矣!”咄咄,此何人?此何人?時斜月殘燈,交映其面,則溫泉門戰士其夫也。

  少婦驚且疑。久之久之乃言曰:“何則……生還……汙妾耳矣!我夫既戰死,生還者非我夫,意其鬼雄歟。告母國以吉占兮,歸者其鬼雄,願歸者其鬼雄。”

  讀者得勿疑非人情乎?然斯巴達固爾爾也。激戰告終,例行國葬,烈士之毅魄,化無量微塵分子,隨軍歌激越間,而磅礴戟刺於國民腦筋裡。而國民乃大呼曰,“為國民死!為國民死!”且指送葬者一人曰,“若夫為國民死,名譽何若!榮光何若!”而不然者,則將何以當斯巴達女子之嘉名?諸君不見下第者乎?泥金〔22〕不來,婦泣於室,異感而同情耳。今夫也不良,二三其死〔23〕,奚能勿悲,能勿怒?而戶外男子曰,“隋烈娜乎?卿勿疑。予之生還也,故有理在。”遂推戶脫扃,潛入室內,少婦如怨如怒,疾詰其故。彼具告之。且曰,“前以目疾未愈,不甘徒死。設今夜而有戰地也,即灑吾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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