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葛樹到黃葛樹抒情散文

從黃葛樹到黃葛樹抒情散文

  汽車在村道上轉過最後一個坳口,我終於看見了那兩棵碩大的黃葛樹,張開垂雲大翼,欲飛。

  在風裡,樹葉的背面宛如顫動的羽毛,將樹影背後的莽莽林海點染出一堆堆雪沫。如果風再大一點,它們就會把褐色的山嶽硬提到空中,去堵住那個流瀉陰雲的缺口……這是在龍泉驛區茶店鎮民主村八組的村頭,位於龍泉山中段的凹地,海拔700米左右。兩棵樹不像攜手的情侶,倒更像是兩位綠林好漢,猛回頭,盯了我一眼!

  由於此地劃入龍泉驛城市森林公園區域內,在此居住了三四百年的二百多號村民,已遷徙至幾十公里之外的西河鎮。村道在兩棵黃葛樹之間逶迤而前,右側原有三百餘米長的民居,俗稱“半邊街”,已經全部拆除,推土機將房基下褐色的土壤深翻出來,夾有很多新鮮的樹根,青筋暴起,兒臂一般粗細,更有龍蛇的造像。陪同我前來的護林員是本地人,為我梳理了一番“地名學知識”:1949年後,本地名上游村;1980年才集資修通了連線茶店鎮的小公路,那時改名為白石溝村;2007年與民主村合併後,方有今名。我問白石溝在哪裡?他大手一揮:“就在右側山坡後,那裡有一條溝……”我估計,白石溝恐怕才是此地最早使用的名字。

  如今,炊煙飄拂了幾百年的半邊街,陷入了一種奇特的靜謐。斑鳩、畫眉、麻雀用綠色的啼叫,漸次把錯落的山野推向山腰一線的`柏樹、巨桉、核桃、楊柳、香樟、青岡、毛竹……山踝是密不透風的桃林,桃花怒放,嗡嗡作響,就彷彿火柴在擦皮上的舞蹈,發出花的叫聲。置身其中,才發現是十萬只蜜蜂振翅的大合唱。

  看到一輛火三輪在黃葛樹下停著,我趕緊靠上去。車主是本地唯一的居民,夫妻倆六十來歲了,“這裡的村民毛姓、謝姓是兩大族,我姓謝,住在山坡上。為啥子不走?我們捨不得走!”車廂裡的老人直起腰桿對我說。她伸手一指黃葛樹,我看到她的手杆,比黃葛樹的氣根,還要滄桑。

  左側的樹高約16米,胸徑逾1.4米,雄踞在一排石頭欄杆之上。粗大的氣根錨一般將條石緊緊包裹後,再插入堡坎下的土壤。也就是說,樹的三分之二根系都是懸空的,它的樹冠直徑至少有20米,在距離地面三四米之處,可以看到橫枝的斷口。老人對我說:“這棵樹沒有空心,幾十年前突然斷了,那天無風無雨的,就這麼斷了,嘩啦落地,半邊街的村民都嚇了一大跳。”

  不久,黃葛樹下的老民房就發生了火災,幸好救火及時,沒有釀成大災。從此之後,老人們就諄諄告誡後人:絕對不能去觸動這棵黃葛樹。這些話,年輕人是半信半疑的,但眼見它枝繁葉茂,頂天立地,樹下既是人們小坐歇息之地,也是村裡的一個聚會場所。哪個還敢在此撒野呢?!

  幾十年前,逐漸有外村的人,來到黃葛樹前“拜保保”。“拜保保”或“拜乾親”,就是認義父與義母,是民間的保育習俗。在北方叫“認乾爹”,“認乾媽”;在南方則稱為“認寄父、寄母”,俗稱“拜過房爺、過房娘”。嬰兒時期拜認的乾親可能是永久性的,終身維持這種關係;也有可能是臨時性的,多則三五年,少則匆匆一晤,從此各不相干。“拜乾親”的物件有的是人,有的是物。

  半邊街的最早居民是湖廣填四川的漢族人,乾爹稱為“保保”,乾媽稱為“保娘”。一般是小孩子的世伯、世叔來當,以增進兩家之間的感情。也有選擇乞丐、不認識的路人,來充當“保保”的。

  拜大樹為“保保”,無疑是本地民俗活化石。為大樹上香“掛紅”,娃娃的父母相信,古樹參天,根深葉茂,福廕極廣,一旦拜了“保保”,就能保佑娃娃無病無災,長命百歲。虔誠者還要請神婆算一算大樹“願不願”收納,若願意,選黃道吉日上供焚香,三拜九叩地行大禮,才算結上了“人樹幹親”。最後還得給孩子取一個有枝有葉的名字。由於此俗相沿甚久,故龍泉驛區內不少古樹,大多兒孫滿堂,擁有許多在世的或離世的乾兒子、乾女兒,而他們當中不少人就叫樹青、樹茂、樹榮、樹壽、樹生,以及樹美、樹秀、樹芳、樹英這類名字,渴望人與樹同壽。

  我來到這棵編號為“名木古樹14號”的黃葛樹外側坡下,看到樹洞裡,赫然放著一尊鍍金的彌勒佛像,還有蠟燭、香頭。這就是說,以大樹為廟宇,彌勒安臥其中,龍泉山嶽就是一個人樹和睦、天地祥和的壇場。

  再看看另外一棵編號為“名木古樹15號”的黃葛樹,樹幹略細一些,也達到一米多,樹齡在四百年左右,雄姿英發,毫無老態。它們彼此呵護,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山裡山外的風雲……從黃葛樹到黃葛樹,那種蔓延在蜀地的堅韌與頑強,得到了最為圓滿的演繹。

  我不禁想起《莊子》裡的“無用之用”。山中樹木因為有用而招致砍伐;油脂因為可以起火而被用來燃燒;桂皮可以食用,於是被砍伐;樹漆有用而招人割取。所以,人們都知道有用之物的用處,卻不知道無用之物的用處。在我看來,樹活著,就是最大的存在。樹存在的本身就是它最大的用途。這一結論未必需要哲學家來總結,半邊街的村民用幾百年的細膩時光,一直佐證了人與樹心心相印的命運。

  距離14號黃葛樹不遠處,孤零零屹立著一棵大樹,高約八九米。我一問,再問,林業員承認自己也沒有搞清楚名字,大概是“蚊子樹”。這其實是蚊母樹的別稱。相傳此樹所結果實熟,蚊自中出,故名。唐代李肇《唐國史補》卷下雲:“南中又有蚊子樹,實類枇杷,熟則自裂,蚊盡出而空殼矣。”蜀漢三國的“南中”區域,指的是川南、滇北、黔西的廣大地區。

  我想,那些遷徙到異地的村民,也許每年會回到故鄉尋覓。房子沒有了,古井沒有了,土地退耕還林了,溝渠田坎沒有了,這兩棵黃葛樹還屹立在村口,那是他們夢中的訊息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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