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說《八千歲》品讀

汪曾祺小說《八千歲》品讀

  引導語:汪曾祺的小說《八千歲》是講什麼故事的呢?下面是小編整理的原文,我們一起閱讀學習瞭解吧。

  據說他是靠八千錢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後叫他八千歲。八千錢是八千個制錢,即八百枚當十的銅元。當地以一百銅元為一吊,八千錢也就是八吊錢。按當時銀錢市價,三吊錢兌換一塊銀元,八吊錢還不到兩塊七角錢。兩塊七角錢怎麼就能起了家呢?為什麼整整是八千錢,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這些,誰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認定了他就是八千錢起家的,他就是八千歲!

  他如果不是一年到頭穿了那樣一身衣裳,也許大家就不會叫他八千歲了。他這身衣裳,全城無二。無冬歷夏,總是一身老藍布。這種老藍布是本地土織,本地的染坊用藍靛染的。染得了,還要由一個師傅雙腳分叉,站在一個U字形的石碾上,來回晃動,加以碾砑,然後攤在河邊空場上曬乾。自從有了陰丹士林,這種老監布已經不再生產,鄉下還有時能夠見到,城裡幾乎沒有人穿了。藍布長衫,藍布夾袍,藍布棉袍,他似乎做得了這幾套衣服,就沒有再添置過。年復一年,老是這幾套。有些地方已經洗得露了白色的經緯,而且打了許多補丁。衣服的款式也很特別,長度一律離腳面一尺。這種才能蓋住膝蓋的長衫,從前倒是有過,叫做“二馬裾”。這些年長衫興長,穿著拖齊腳面的鐵灰洋縐時式長衫的年輕的“油兒”,看了八千歲的這身二馬裾,覺得太奇怪了。八千歲有八千歲的道理,衣取蔽體,下面的一截沒有用處,要那麼長幹什麼?八千歲生得大頭大臉,大鼻子大嘴,大手大腳,終年穿著二馬據,任人觀看,心安理得。

  他的兒子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只是比他小一號,也穿著一身老藍布的二馬裾,只是老藍布的顏色深一些,補丁少一些。父子二人在店堂裡一站,活脫是大小兩個八千歲。這就更引人注意了。八千歲這個名字也就更被人叫得死死的。

  大家都知道八千歲現在很有錢。

  八千歲的米店看起來不大,門面也很暗淡。店堂裡一邊是幾個米囤子,囤裡依次分別堆積著“頭糙”、“二糙”、“三糙”、“高尖”。頭糙是隻碾一道,才脫糠皮的糙米,顏色紫紅。二糙校白。三糙更白。高尖則是雪白髮亮幾乎是透明的上好精米。四個米囤。由紅到白,各有不同的買主。頭糙賣給挑籮把擔賣力氣的,二糙三糙賣給住家鋪戶,高尖只少數高門大戶才用。一般人家不是吃不起,只是覺得吃這樣的米有點“作孽”。另外還有兩個小米囤,一囤糯米;一囤晚稻香粳——這種米是專門煮粥用的。煮出粥來,米長半寸,顏色淺碧如碧蘿春,香味濃厚,是東鄉三垛特產,產量低,價極昂。這兩種米平常是沒有人買的,只是既是米店,不能不備。另外一邊是櫃檯,裡面有一張帳桌,幾把椅子。櫃檯一頭有一塊豎匾,白地子,上漆四個黑字,道是:“食為民天”。豎匾兩側,貼著兩個字條,是八千歲的手筆。年深日久,字條的毛邊紙已經發黃,墨色分外濃黑。一邊寫的是“僧道無緣”,一邊是“概不做保”。這地方每年總有一些和尚來化緣(道士似無化緣一說),揹負一面長一尺、寬五寸的木牌,上畫護法韋馱,敲著木魚,走到較大鋪戶之前,總可得到一點佈施。這些和尚走到八千歲門前,一看“僧道無緣”四個字,也就很知趣地走開了。不但僧道無緣,連叫花子也“概不打發”。叫花子知道不管怎樣軟磨硬泡,也不能從八千歲身上拔下一根毛來,也就都“別處發財”,省得白費工夫。中國不知從什麼時候興了鋪保制度。領營業執照,向銀行貸款,取一張“仰沿路軍警一體放行,妥加保護”的出門護照,甚至有些私立學校填寫入學志願書,都要有兩家“殷實鋪保”。吃了官司,結案時要“取保釋放”。因此一般“殷實”一些的店鋪就有為人做保的義務。鋪保不過是個名義,但也有時惹下一些麻煩。有的被保的人出了問題,官方警方不急於追究本人,卻跟做保的店鋪糾纏不休,目的無非是敲一筆竹槓。八千歲可不願惹這種麻煩。“僧道無緣”、“概不做保”的店鋪不止八千歲一家,然而八千歲如此,就不免引起路人側目,同行議論。

  八千歲米店的門面雖然極不起眼,“後身”可是很大。這後身本是夏家祠堂。夏家原是望族。他們聚族而居的大宅子的後面有很多大樹,有合抱的大桂花,還有一灣流水,景色幽靜,現在還被人稱為夏家花園,但房屋已經殘破不堪了。夏家敗落之後,就把祠堂租給了八千歲。朝南的正屋裡一長溜祭桌上還有許多夏家的顯考顯妣的牌位。正屋前有兩棵柏樹。起初逢清明,夏家的子孫還來祭祖,這幾年來都不來了,那些刻字塗金的牌位東倒西歪,上面落了好多鴿子糞。這個大祠堂的好處是房屋都很高大,還有兩個極大的天井,都是青磚鋪的。那些高大房屋,正好當做積放稻子的倉廒,天井正好翻曬稻子。祠堂的側門臨河,出門就是碼頭。這條河四通八達,運糧極為方便。稻船一到,側門開啟,稻子可以由船上直接挑進倉裡,這可以省去許多長途挑運的腳錢。

  本地的米店實際是個糧行。單靠門市賣米,油水不大。一多半是靠做稻子生意,秋冬買進,春夏賣出,賤入貴出,從中取利。稻子的來源有二:有的是城中地主寄存的。這些人家收了租稻,並不過目,直接送到一家熟識的米店,由他們代為經營保管。要吃米時派個人去叫幾擔,要用錢時隨時到櫃上支取,年終結帳,淨餘若干,報一總數。剩下的錢,大都仍存櫃上。這些人家的大少爺,是連糧價也不知道的,一切全由米店店東經手。糧錢數目,只是一本良心帳。另一來源,是店東自己收購的。八千歲每年過手到底有多少稻子,他是從來不說的,但是這瞞不住人。瞞不住同行,瞞不住鄰居,尤其瞞不住挑夫的眼睛。這些挑夫給各家米店挑稻子,一眼估得出哪家的底子有多厚。他們說:八千歲是一隻螃蟹,有肉都在殼兒裡。他家倉廒裡有堆稻的“窩積”擠得軋滿,每一積都堆到屋頂。

  另一件瞞不住人的事,是他有一副大碾子,五匹大騾子。這五匹騾子,單是那兩匹大黑騾子,就是頭三年花了八百現大洋從宋侉子手裡一次買下來的。

  宋侉子是個怪人。他並不侉。他是本城土生土長,說的也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話。本地人把行為乖謬,悖乎常理,而又身材高大的人,都叫做侉子(若是身材瘦小,就叫做蠻子)。宋侉子不到二十歲就被人稱為侉子。他也是個世家子弟,從小愛胡鬧,吃喝嫖賭,無所不為;花鳥蟲魚,無所不好,還特別愛養騾子養馬。父母在日,沒有幾年,他就把一點祖產揮霍得去了一半。父母一死,就更沒人管他了,他乾脆把剩下的一半田產賣了,做起了騾馬生意。每年出門一兩次。到北邊去買騾馬。近則徐州、山東,遠到關東、口外。一半是尋錢,一半是看看北邊的風景,吃吃黃羊肉、狍子肉、鹿肉、狗肉。他真也養成了一派侉子脾氣。愛吃麵食。最愛吃山東的鍋盔,牛雜碎,喝高粱酒。酒量很大,一頓能喝一斤。他買騾子買馬,不多買,一次只買幾匹,但要是好的。花很大的價錢買來,又以很大的價錢賣出。

  他相騾子相馬有一絕,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齒,捏捏後胯,然後拉著韁繩領起走三圈,突然用力把嚼子往下一拽。他力氣很大,一般的騾馬禁不起他這一拽,當時就會打一個趔趄。像這樣的,他不要。若是紋絲不動,穩若泰山,當面成交,立刻付錢,二話不說,拉了就走。由於他這種獨特的選牲口的辦法和豪爽性格,使他在幾個騾馬市上很有點名氣。他選中的牲口也的確有勁,耐使,裡下河一帶的碾坊磨坊很願意買他的牲口。雖然價錢貴些,細算下來,還是划得來。

  那一年,他在徐州用這辦法買了兩匹大黑騾子,心裡很高興,下到店裡,自個兒蹲在炕上喝酒。門簾一掀,進來個人:

  “你是宋老大?”

  “不敢,賤姓宋。請教?”

  “甭打聽。你喝酒!”

  “哎哎。”

  “你心裡高興?”

  “哎哎。”

  “你買了兩匹好騾子?”

  “哎哎。就在後面槽上拴著。你老看來是個行家,你給看看。”

  “甭看,好牲口!這兩匹騾子我認得!——可是你帶得回去嗎?”

  宋侉子一聽話裡有話,忙問:

  “莫非這兩匹騾子有什麼弊病?”

  “你給我倒一碗酒。出去看看外頭有沒有人。”

  原來這是一個騙局。這兩匹黑騾子已經轉了好幾個騾馬市,誰看了誰愛,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把它們帶走。這兩匹騾子是它們的主人馴熟了的,走出二百里地,它們會突然掙脫韁繩,撒開蹄子就往家奔,沒有人追得上,沒有人截得住。誰買的,這筆錢算白扔。上當的已經不止一個人。進來的這位,就是其中的一個。

  “不能叫這個傢伙再坑人!我教你個法子:你連夜打四副鐵鐐,把它們鐐起來。過了清江浦,就沒事了,再給它砸開。”

  “多謝你老!”

  “甭謝!我這是給受害的眾人報仇!”

  宋侉子把兩匹騾子牽回來,來看的人不斷。碾坊、磨坊、油坊、糟坊,都想買。一問價錢,就不禁吐了舌頭:“乖乖!”八千歲帶著兒子小千歲到宋家看了看,心裡打了一陣算盤。他知道宋侉子的脾氣,一口價,當時就叫小千歲回去取了八百現大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父子二人,一人牽了一匹,沿著大街,呱嗒呱嗒,走回米店。

  這件事鬨動全城。一連幾個月。宋侉子販騾子歷險記和八千歲買騾子的壯舉,成了大家茶餘酒後的話題。談論間自然要提及宋侉子荒唐怪誕的侉脾氣和八千歲的二馬裾。

  每天黃昏,八千歲米店的碾米師傅要把騾子牽到河邊草地上遛遛。騾子牽出來,就有一些人圍在旁邊看。這兩匹黑騾子,真夠“身高八尺,頭尾丈二有餘”。有一老者,捋須讚道:“我活這麼大,沒見過這樣高大的牲口!”個子稍矮一點的,得伸手才能夠著它的脊樑。渾身黑得像一匹黑緞子。一走動,身上亮光一閃一閃。去看八千歲的騾子,竟成了附近一些居民在晚飯之前的一件賞心樂事。

  因為兩匹騾子都是黑的,碾米師傅就給它們取了名字,一匹叫大黑子,一匹叫二黑子。這兩個名字街坊的小孩子都知道,叫得出。

  宋侉子每年掙的錢不少。有了錢,就都花在虞小蘭的家裡。

  虞小蘭的母親虞芝蘭是一個姓關的旗人的姨太太。這旗人做過一任鹽務道,辛亥革命後在本縣買田享福。這位關老爺本城不少人還記得。他的特點是說了一口京片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有點像戲臺上的方巾醜,是真正的“方步”。他們家規矩特別大,禮節特別多,男人見人打千兒,女人見人行蹲安,本地人覺得很可笑。虞芝蘭是他用四百兩銀子從北京西河沿南堂子買來的。關老爺死後,大婦不容,虞芝蘭就帶了隨身細軟,兩箱子字畫,領著女兒搬出來住,租的是挨著宜園的一小四合院。宜園原是個私人花園,後來改成公園。園子不大,但北面是一片池塘,種著不少荷花,池心有一小島,上面有幾間水榭,本地人不大懂得什麼叫水榭,叫它“荷花亭子”,——其實這幾間房子不是亭子;南面有一帶假山,沿山種了很多梅花,叫做“梅嶺”,冬末春初,梅花盛開,是很好看的;園中竹木繁茂,園外也頗有野趣,地方雖在城中,卻是塵飛不到。虞芝蘭就是看中它的幽靜,才搬來的。

  帶出來的首飾字畫變賣得差不多了,關家一家人已經搬到上海租界去住,沒有人再來管她,虞芝蘭不免重操舊業。

  過了幾年,虞芝蘭攬鏡自照,覺得年華已老,不好意思再掃榻留賓,就洗妝謝客,由女兒小蘭接替了她。怕關家人來尋事,女兒隨了媽的姓。

  宋侉子每年要在虞小蘭家住一兩個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他老婆死了,也不續絃,這裡就是他的家。他有個孩子,有時也帶了孩子來玩。他和關家算起來有點遠親,小蘭叫他宋大哥。到錢花得差不多了,就說一聲:“我明天有事,不來了”,跨上他的踢雪烏雅駿馬,一揚鞭子,沒影兒了。在一起時,恩恩義義;分開時,瀟瀟灑灑。

  虞小蘭有時出來走走,逛逛宜園。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白綢衫褲,拿一柄生絲白團扇,站在柳樹下面,或倚定紅橋欄杆,看人捕魚採藕。她長得像一顆水蜜桃,皮膚非常白嫩,腰身、手、腳都好看。路上行人看見,就不禁放慢了腳步,或者停下來裝做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幾眼。他們在心裡想:這樣的人,這樣的命,深深為她惋惜;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飯的黃臉老婆,為自己感到一點不平;或在心裡輕輕吟道:“牡丹絕色三春暖,不是梅花處士妻”,情緒相當複雜。

  虞小蘭,八千歲也曾看過,也曾經放慢了腳步。他想:長得是真好看,難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麼多錢。不過為一個姑娘花那麼多錢,這值得麼?他趕快邁動他的大腳,一氣跑回米店。

  八千歲每天的生活非常單調。量米。買米的都是熟人,買什麼米,一次買多少,他都清楚。一見有人進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這地方米店量米興報數,一邊量,一邊唱:“一來,二來,三來——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過錢,攤平了,看看數,回身走進櫃檯,一揚手,把銅錢丟在錢櫃裡,在“流水”簿裡寫上一筆,入頭糙三升,錢若干文。看稻樣。替人賣稻的客人到店,先要送上貨樣。店東或洽談生意的“先生”,抓起一把,放在手心裡看看,然後兩手合攏搓碾,開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嚓嚓嚓三下,稻殼就全搓開了;然後吹去糠皮,看看米色,撮起幾粒米,放在嘴裡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做米店的都很有經驗,這是什麼品種,三十子,六十子,矮腳秈,嚇一跳,一看就看出來。在米店裡學生意,學的也就是這些。然後談價錢,這是好說的,早晚市價,相差無幾。賣稻的客人知道八千歲在這上頭很精,並不跟他多磨嘴。

  “前頭”沒有什麼事的時候,他就到後面看看。進了隔開前後的屏門,一邊是拴騾子的牲口槽,一邊是一副巨大的石碾子。碾坊沒有窗戶,光線很暗,他歡喜這種暗暗的光。一近牲口槽,就聞到一股騾子糞的味道,他喜歡這種味道。他喜歡看碾米師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牽出來。騾子上碾之前照例要撒一泡很長的尿,他喜歡看它撒尿。騾子上了套,石碾子就呼呼地轉起來,他喜歡看碾子轉,喜歡這種不緊不慢的呼呼的'聲音。

  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經不用碾子,改用機器軋米了,八千歲卻還用這種古典的方法生產。他捨不得這副碾子,捨不得這五匹大騾子。本縣也還有些人家不愛吃機器軋的米,說是不香,有人家專門上八千歲家來買米的,他的生意不壞。

  然後,去看看師傅篩米。那是一面很大的篩子,篩子有梁,用一根粗麻繩吊在房檁上,篩子齊肩高,篩米師傅就扶著篩子邊框,一簸一側地慢慢地篩。篩米的屋裡浮動著細細的米糠,太陽照進來,空中像掛著一匹一匹白布。八千歲成天和米和糠打交道,還是很喜歡細糠的香味。

  然後,去看看倉裡的稻積子,看看兩個大天井裡曬的稻子,或拿起“搡子”把稻子翻一遍,——他身體結實,翻一遍不覺得累,連師傅們都佩服;或轟一會麻雀。米店稻倉裡照例有許多麻雀,嘰嘰喳喳叫成一片。宋侉子有時在天快黑的時候,拿一把竹枝掃帚攔空一撲一掃帚能撲下十幾只來。宋侉子說這是下酒的好東西,滷熟了還給八千歲拿來過。八千歲可不吃這種東西,這有個什麼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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