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蛇肉香優美散文

夏夜蛇肉香優美散文

  1

  麥黃的時候,山岙間的一綹平地,我們稱作衝,有一片待收割的麥地,一壟壟金黃色的麥粒,齊整整的,有風吹過,麥粒就綴成起伏不平的波浪,像極了金色的海洋。一眼望去,給人豐收在望的景象。

  只是天氣越來越熱,農人還沒開始下地收割麥子,就汗流夾背了。但熱有熱的好,五月端陽也就如隔壁煎的豆腐般香了過來。此時,母親除了利用毒熱的太陽漿洗衣被晾曬棉絮外,還在房前屋後灑上生石灰和六六粉,在門前插上艾蒿,這主要是防蟲驅邪,尤其少不了的就是備些雄黃酒,這主要是防蛇。在我們鄂南鄉下,有“蛇見雄黃酒,如鬼見閻王”之說。而我們小夥伴們則不會去管這些,主要是天熱了,就可明正言順地呼朋喚友去明月堰划水打水仗。那在堰裡恣意玩水,時而潛入水底,時而仰在水面,時而濺起水花,毫無拘束,真的是太爽了!

  麥收季節,學校照例會放幾天農忙假,這就更讓我們可以信馬由韁了。那天,我和高几級的石山小學同學新良從明月堰玩水回來路過饒家時,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兩邊的芭茅像劍一樣,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著,一不留神就會被芭茅劃得血淋漓。突然,一條蛇從田埂下的水溝裡翻了上來,芭茅草被它撥得“嘩嘩”響,我本能地後退了一步。那條蛇身子貼著地扭動著。蛇多大?多長?在我們那一帶是不能說出來的,很是忌諱。有句話很瘮人,說是“說(蛇)大死牙(當地土話,指父親),說(蛇)長死娘。”所以,我們從不敢說蛇多長、蛇多大,但這並不妨礙我們見蛇就打,“見蛇不打三份罪”很深入人心。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新良一箭步衝上去,隨手在地上撿起一根竹棍子,準確地打在蛇的七寸上,然後用手死死地掐住蛇的七寸,輕輕地在把蛇拎起來,蛇身拼命地扭動,那是在做無謂的掙扎。

  看到新良熟稔的手法,我豔羨不已。原來,新良竟是捉蛇的老手。幼時,新良就喜歡擺弄樂器,尤喜胡琴,一把最廉價的胡琴是我們鄉下孩子不敢奢望的。但山裡的孩子也有山裡的孩子的智慧,滿山的毛竹就是做胡琴的好材料。把竹子砍下來,曬乾,用最好的一節竹筒做琴筒,而蒙皮則是用的蛇皮,琴桿是用色木做的,琴絃是去鎮上供銷社買的,拉起來,一樣的悅耳。我們那一帶,無毒蛇居多,因而新良也練就了捕蛇的膽量。新良把蛇裝進了一隻裝過化肥的尼龍袋子裡,束緊袋口,背在肩上。蛇顯然沒死,在袋子裡“嚯裡嚯裡”響著,我很擔心蛇會鑽出來咬新良。新良笑著說:“沒事!”

  回到學校後,新良打來一盆水,燒開待用,然後從食堂裡借來一把刀,他開啟裝蛇的袋子,用一根竹杆挑起蛇,蛇順勢盤在竹杆上,新良瞅準一個機會,用手掐住蛇的七寸,然後,把蛇頭擱在一塊木板上,用刀一砍,蛇頭落地,一刀殞命。新良熟練地把蛇圍成幾圈,放進一隻水桶裡,用燒好的開水一淋,過幾分行鍾後,把蛇拎出來,從切口往下一挺,蛇皮就完整地剮了下來。新浪將蛇皮在清澈的泉水裡漂洗,將血跡洗盡,拉直晾在樹枝上。正好,傍晚的夕陽照在蛇皮上,花花綠綠,斑斑駁駁,煞是好看。剝了皮的裸蛇,鮮嫩的肉帶些許紅,我們卻沒有興趣辨她是白素貞還是小青了。而蛇肉就更沒有人敢吃,但也不敢將蛇肉亂扔,擔心蛇的同類來報仇,也擔心蛇骨紮了人。新良正準備找個地方將剝了皮的裸蛇去埋掉時,有個聲音隨風飄了過來:“把蛇肉給我!”循著聲音望去,原來是學校的王老師。

  2

  王老師,名諱金山,本縣金沙人士,一看就像山裡人,身材高大,但顯不出魁武來,反而一副文弱的樣子,不是他裝,而是他得了一種怪病,什麼病?沒人說得清楚,只是整天無精打彩,乏有陽剛之氣,總給人羼弱之感。他的頭髮是向後梳的,大背頭,有點像毛主席,但是時人是不敢這麼說的,被子人告發了,那是會遭莫望之災的。

  據說,王老師曾經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大學畢業後分在西北某地教中學,課教得不錯,文章也發表不少,但口無遮攔闖了禍,五七年成了貨真價實的右派,被迫與戀愛物件分手,在當地也呆不下去,就從西北迴到了鄂南窮鄉僻壤教了小學。不知是不是受了這個打擊,得了一種怪病,查也查不出來,但就是病殃殃的。快四十歲了,也不曾婚娶,也不見他有多少親戚朋友來往,總是獨往獨來的。王老師說話慢條斯理,讀起課文來抑揚頓挫,我們還是很喜歡王老師的,他也喜歡和我們一起玩,只有和我們在一起時,才不像個病人。

  聽見王老師要蛇肉,我和新良怔了怔,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王老師,您要吃這蛇肉麼?”王老師生怕我們不給他,笑容可掬地說:“是的咧!”我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老師,是真的嗎?”要知道,方圓幾十裡還沒有聽說過誰吃過蛇肉,即便有幾個在越南打個仗的復員軍人,也只是在喝酒吹牛時,嚷嚷過吃過蛇肉,聽到的人,也當他們謅的是酒話,全然當不得真。王老師要吃蛇肉,我們有莫名的興奮,終於有個人敢吃蛇肉了,況且他是老師,哪有不給之理?連忙說:“那就把蛇肉給您吧!”王老師笑著接過蛇肉,看著我們還驚詫未定的眼神,彷彿知道我們要問什麼,就輕輕地對我們說:“晚上到學校操場上來,我煮蛇肉你們吃!”我和新良聽了,頭搖得像撥郎鼓,“我們可不敢吃,怕!”王老師道:“怕什麼,你們怕,我可不怕,反正死馬當作活馬醫,你們來看我吃好了!”

  3

  入夜,放了農忙假的校園,沉浸在萬籟俱寂之中,校園四周的山巒在月光的映照下,將重重的山影投在空曠的操場上,把操場印得黑一塊白一塊的。周遭的不知名的昆蟲在盡情啁啾的鳴唱,長長短短,高高低低,有有無無,像大地上的奏鳴,只有一種聲音,特別怪異,像青蛙又不是青蛙,發出“呱呱”的聒噪,有些悚人。

  王老師早早地到了操場,用幾塊棄磚搭了一個簡易的灶,並從學校周邊撿了不少的乾柴,堆成了一堆,連火柴都準備好了。萬事俱備,卻沒有動手,彷彿是等我們的到來。

  我和新良各自在家裡吃了飯,便相約去學校,因為去學校要路過大市茶場的一片桐樹林,據說桐籽樹招鬼,不結伴,我一個人是不敢路過那裡的。即使是兩三個人,我們也會吼著不同調的歌聲,牽著手拼命跑過那片桐樹林。

  我和新良到學校後,只見王老師已端坐在校操場的中央,他見了我們,招了招手,我們迅速攏在王老師的臨時廚房旁,要見證王老師是怎能樣烹蛇的。那條裸蛇,已被王老師斫成了一段一段,成了段蛇,被放進了一隻大鋼筋鍋裡,這個蛇真不小,快把鍋填滿了。鋼筋鍋邊還有個小碗,放著一個泛綠色的東西,一股濃濃的酒味,王老師說是蛇膽,浸在酒裡,碗旁邊有一桶從明月堰打來的山泉水,說待會就用它來煮蛇。

  王老師坐在一塊石磚上,見我們來後,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乾柴,火苗“唿”地竄了上來,王老師將鋼筋鍋盛上清水,端上簡易的灶上,鋼筋鍋並沒有蓋蓋子。見狀,我不解地問:“王老師,怎麼煮蛇要在外面煮呢?怎麼不蓋鍋蓋呢?”王老師聽了,笑了笑說:“你小腦袋瓜還裝了不少為什麼呢?”王老師娓娓給我們道來:“為什麼不在家裡廚房裡煮,我們這裡民間的說法是,怕落‘揚塵’。”鄂南的鄉下廚房,沒有灶,只有一個火塘,也沒有灶臺,火塘上面是長長短短的鉤子,可以伸縮。煮飯炒菜時,把鉤子降下來,掛上鍋就可接觸火,煮好炒熟後只需要保溫時,就把鉤子升上去,遠離火。這於生活是很方便,但那火塘的上方卻終年沒掃除過,即便是再愛乾淨的人家,也只是一年打掃一次,而且高高的,黑咕隆咚的,掃也掃不乾淨,因而終年積著厚厚的燻得漆麻黑的灰塵,我們俗稱“揚塵”。如果在這樣的環境下煮蛇肉,落揚塵,在所難免。“王老師,其它食物就不怕落揚塵嗎?”我問,王老師道:“也怕,但蛇肉更怕。你不是問煮蛇為什麼不蓋蓋子嗎?不蓋蓋子就是為了散毒,而其它食物是可以蓋蓋子。”王老師的說法,不能讓我完全信服,但也無法反駁,只能姑且聽之。王老師還說,民間有很多的說法,說是在家裡煮,蜈蚣的尿液會滴在蛇肉裡,吃了有毒。說法很新奇,也引起了我的無限浮想。

  王老師給我們講,吃蛇肉,自古皆然。他給我們背誦一了段古文:“蚺惟大蛇,既洪且長。彩色駁犖,其文錦章。食豕吞鹿,腴成養創。賓享嘉宴,是豆是觴。”並說,這是古代廣東人吃蛇時唱的歌。我聽了,雖然不是很懂,但也明白了個大概,古人不僅自己吃,還用它來宴請賓客呢。即便這樣,也不能頓時打消我不敢吃蛇的疑慮。王老師給我們講古時,不停地在往灶裡添柴,火熊熊燃燒起來,映照著王老師蒼白的臉龐,越發顯示出王老師的羼弱。

  4

  星星在夜空眨著眼睛,一顆流星劃過,夜幕像撕開了一綹豁口,周遭依然一片安祥和寧靜。夜越來越深,王老師煮的蛇湯也開始沸騰,“汩汩”作響,漸漸地,一種撲鼻的`香在向外四溢,一圈一圈地向夜的深處擴散。說實在的,我的口水都流出來了,又被我強行嚥了回去。王老師不急不躁地徐徐地翻動著鋼筋鍋裡的蛇肉,每翻一次,我的眼睛都盯著蛇肉翻動。王老師邊翻連對我說:“小子,香吧?想吃不?”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新良只一個勁地搖頭,看來,他比我堅定,我在心裡已經有點想嘗這濃香的蛇肉了,不曉得它的味道是不是很美。王老師沒說什麼,仍在專心致志地煮著他的蛇肉,偶爾翻動一下。約莫煮了兩個小時,蛇肉的香味是越來越濃,以致整個操場上空都瀰漫著蛇肉的香味。王老師用筷子挾了一塊蛇肉,在嘴裡咂了咂,也沒有吃下去,他顯然也是在試,是不是也有點擔心?我和新良緊緊地盯著王老師的感受,王老師真的要吃蛇肉了。王老師接著大塊大塊啃起來,使勁地用牙齒咬,才撕下一塊,或許是他的牙口不好,或許是他有病,力氣不夠,再要不就是蛇肉煮得還不夠爛。王老師又向灶裡添了一把乾柴,火燃得更旺了,一陣風過,火發出“呼呼”的笑聲,鋼筋鍋裡“汩汩”的撲撲聲,蛇香仍然毫無顧忌地飄著。王老師不時地翻動著蛇肉,也不時夾起一塊蛇肉,試了試,一直到煮得爛熟。

  王老師藉著月光,將預先準備好的蔥、蒜、姜、花椒、辣椒和醬油、醋倒到一起,拌勻,倒入蛇肉中,一股混雜著各種香味的蛇肉更加饞人了。王老師倒出一盅當地自制的劣質苕渣酒,並把先前浸在酒裡的蛇膽倒入酒盅,一飲而盡。我見了,用雙手蒙著眼睛,透過指縫間對王老師說:“王老師,你把那蛇膽吞了?不會有事吧?”王老師微微笑道:“不礙事!”說著,再夾起一塊蛇肉,很愜意地嚼著,津津有味。我和新良目不轉睛地看著王老師把一塊塊蛇肉吃進肚子裡,蛇骨頭、蛇剌他也沒亂扔,放在一隻碗裡。我倆有點嘴饞,屢次把口水吞嚥了進去。王老師看著我倆,用眼睛睥睨我倆的饞態,他對我倆的心理活動了如指掌。於是,揀起一塊,先給新良:“蛇是你打的,不嘗一塊犒勞哈自己?”新良沒有絲毫的猶豫,頭依然搖得像撥郎鼓,“不吃!”王老師繼而把蛇肉伸給我,“真香,你吃不?”我有點想吃,但還是有點怕,躊躇間,王老師說:“你們不吃,我還啥不得給你們吃呢?”邊說,邊把我和新良都不敢吃的那塊蛇肉丟進了口裡,一幅陶陶然的樣子,賽過活神仙。

  “新良,咱也吃塊吧?”看到王老師那種吃相,我有點躍躍欲試。新良頗不屑地看著我:“叛徒,鬼吃那東西,要吃你吃,反正我不吃!”我是沒有新良那般堅定的,我對新東西都很好奇,有試試的勇氣,也有吃新鮮的味道,更有饞嘴作怪。眼見王老師鍋裡的蛇肉已不多了,我竊竊地對王老師說:“王老師,我想試試,吃塊蛇肉。”王老師已吃得油光水滑,尤其是那嘴唇,原來沒有血色的蒼白現在也油膩膩的,他緊盯著我,“不怕死了?”我看到王老師吃得眉飛色舞的樣子,膽子彷彿壯了起來:“不怕!”王老師笑呵呵地連聲說:“好!好!”並從鋼筋鍋裡揀了一塊肥肥的蛇肉,讓我用手夾住蛇肉,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雖然很想吃,但我還是很小心地把蛇肉送到嘴唇邊,用牙齒蜻蜓點水地舔了舔,噴香的,完全沒有異味,新良望著我:“好吃麼?”我說:“還沒有吃到嘴呢!”新良抑揄我:“還是沒那膽吧?”我沒有回答,他說對了。今晚怎麼也要把這塊蛇肉吃下去的。嘗試了幾次後,我終於閉著眼睛,橫下一條心,冒死吃蛇肉,用牙齒狠狠地撕下了一塊蛇肉,醬油味、辣椒味、醋味、花椒味、蒜味、蔥味一路襲來,而全然不知蛇肉味,實際上我也不知蛇肉是什麼味。反覆咀嚼,仍然不知蛇肉倒底是什麼味,但感受到蛇肉挺嫩,吃起來滑溜溜的。終於,第一塊蛇肉被我消滅了,幾乎花了近半個小時。王老師看到我吃了一塊,對我說:“怎麼樣?味道還不錯吧?還想不想吃一塊?再不吃就沒有了哦!”我對新良說:“嘗一塊吧!”新良仍然不為所動。這樣,我又吃了第二塊,再想吃時,王老師的鋼筋鍋裡空空如也,只有=剩下一些湯汁和佐料。

  5

  吃完蛇肉,已經是三更天了,夏夜的繁星也越來越亮了,王老師的臉像關公一樣,紅得好像太陽要噴薄欲出了。簡易的灶裡,火也燃盡了,只有炭頭還冒著火星,一閃一閃的,昆蟲的鳴唱也是有一聲沒一聲了,我們該回去睡了。

  那夜,我和新良都沒有回家,把教室裡的幾張課桌搬到了學校的香樟樹下,一拼,那就是我們的床了。夏天在學校裡,我們經常這樣熬過苦夏的。我和新良躺在課桌上面,新良很快就發出了勻稱的鼾聲,而我轉輾反側,望著天空,數著星星,久久不敢睡去,我有點害怕睡去了會一睡不醒。直到雞都叫了幾遍,上眼皮瞌著下眼皮,直打架,我才進入夢鄉。

  等醒來時,天已大光,露水溼了我一聲,新良用羨慕的眼神望著我問:“昨晚的蛇肉好吃麼?”看來,新良為昨晚沒吃到蛇肉而後悔。我沒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此時,我看見王老師在操場上瀟灑地打著太極,就在他昨晚煮蛇的地方。

  從那以後,王老師只要有人打了蛇,他都會討來煮了吃。沒想到,他那病殃殃的身體竟漸漸好了起來。是不是吃了蛇的功勞?或許他壓根就沒病,不得而知。但在我們那一帶,王老師成了口口相傳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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