訥謨爾河祭祀散文

訥謨爾河祭祀散文

  黑龍江那古老的茫茫荒原,那一片遼闊的黑色沃土,是中國的一塊寶地。大興安嶺的那高聳入雲的紅松,小興安嶺的那令人魂牽夢繞的白樺林,松花江流域的萬頃良田是祖國的大糧倉,雞西、鶴崗、雙鴨山是煤炭的源地,大慶油田是祖國重要的石油天然氣基地。東方的莫斯科——哈爾濱閃耀著英雄的光輝,松嫩平原上的鶴城——齊齊哈爾是丹頂鶴的故鄉,牡丹江周圍的山巒裡有抗日聯軍留下的足跡,佳木斯那原始生態林木已經成了人們森林旅遊嚮往的聖地。黑龍江的沃土裡有我的魂魄,嫩江流域的訥謨爾河畔,是我曾經的棲息地,我的親人的屍骨和靈魂都撒在那片黑色的土地裡。

  訥謨爾河是松嫩平原上的一條由地殼運動而形成的季節河,我們從蘇北到黑龍江定居就在訥謨爾河畔,應該說這裡是我的第二故鄉。訥謨爾河畔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印在我的魂魄裡,今生永遠不會忘記,那是我曾經灑下青春的地方。

  記得四十年前我剛到這裡的時候,正直三月,蘇北已經是桃花盛開,秧苗泛綠,草長鶯飛的季節了。訥謨爾河畔還仍然是“北風捲地白草折”,三十里寬的河床地帶,白雪覆蓋下的河床,裸露著縱橫交錯的溝汊,一片片裸露的地方,枯草連天,野狼、野兔、狍子在河床的雪地裡留下一串串腳印。望著這茫茫的訥謨爾河床,想到我的故鄉已經是萬籟生機,我的心感到萬般的蒼涼。

  我落腳的地方就在訥謨爾河的北岸。世界著名的五大連池地下森林區就在我所在地的東部約150裡的地方。訥謨爾河是一條天然的內流河,發源於五大連池,是200多年前五大連池火山爆發後形成的,五大連池的水衝進訥謨爾河,向西奔流,自東向西彎彎曲曲流進嫩江。河床地帶有30華里寬,都是芳草萋萋的河谷,河谷裡溝汊縱橫,都生長著一米多高的小葉章和烏拉草,那些縱橫交錯的溝汊裡,野生的魚隨處可見,在河套裡勞作的人們,休息的時候,一袋煙的功夫就能捕捉到幾斤甚至幾十斤野生魚。但是這樣的生態環境已經成為歷史,目前的訥謨爾河床上已經是萬畝良田了。訥謨爾河的主河道並不寬,最寬處大約有150米,冬春季節,河水很淺很窄,挽起褲腿就可以過河。到了夏秋季節,河水氾濫的時候,主河道的水流溢位河道,整個河床一片汪洋,比我們故鄉的長江還要寬出好幾倍,河水往往能湧到河床兩岸的村莊。河的兩面是東西縱橫的丘陵坡地,從齊齊哈爾通往邊境城市黑河(璦琿)的鐵路就在訥謨爾河北岸丘陵的高地上,一條寬闊的沙石公路直通黑河地區的德都縣的五大連池——世界著名的地質公園和國人理想的療養勝地。

  黑龍江春天雖然來的緩慢,但是齊齊哈爾地區的日照時間特別長。晚春季節,我的故鄉的蘇北麥田已經一片金黃了,這裡地面上的雪才剛剛化盡。當地的諺語說:“打春陽氣轉,雨水溜河邊;驚蟄烏鴉叫,春分地皮幹”。也就是春分的時候,地面的雪才會化盡。清明節的時候,地面就沒有雪的痕跡了。但是黑色的土地下面仍然是冰封三尺,地表剛剛融化約5釐米的時候,這裡就要抓緊把小麥的種子播種下地,“清明忙種麥,穀雨種大田”。料峭的寒意春風裡,東方剛黎明,山野裡就奔跑著大型播種機,有時候晝夜工作,幾天之內就把小麥種完了。

  到了穀雨季節,這裡便開始種植大田作物,由於日照時間長,早晨3點鐘以前天就亮了,農民們天不亮就起早做飯,吃完飯便駕馭著牛馬到田野裡耕種了。春天的松嫩平原風很大,春風颳起來的黑色的塵沙會打得人們臉上生疼。由於是黑色的泥土,那些在山野上勞動的大姑娘小媳婦頭上都要緊緊地紮上一條紗巾,把臉也蒙在紗巾的裡面,就像電影裡蒙著面紗的吉普賽女郎。那些使役牛馬的中年男人,在牛馬的後面吆喝著,在山野裡奔走,春風颳起來的沙塵吹打在他們的臉上,鑽到他們的脖子裡,臉上浮上一層黑色的沙塵。休息的'時候,黑色的掛滿塵土的臉上露出兩隻眼睛,互相看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活像非洲黑人的面孔。

  當年的一個文弱書生,我從遙遠的蘇北剛到這塊陌生的土地,感到一切是那麼陌生又那麼神奇。那些牛馬驢騾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在蘇北沒有接觸過馬,看到那些雄壯的馬匹,心裡有些打怵。往田野裡送糞的時候,老隊長知道我沒有駛過馬匹,就讓我跟著馬車的老闆子裝車卸車。可是看到那些黑龍江的年輕人駕馭著馬匹,那馬是那樣的馴服聽話,心裡不覺有些羨慕,也想操起馬鞭駕馭馬匹。有時候便會從車上跳下來,讓車老闆做到車的後面,我接過車老闆手裡的馬鞭,“駕——”“哦——”“馭——”地吆喝著學習趕車。

  車老闆們都是很愛他們的馬的,他們在趕車的時候,那長長的馬鞭杆在手裡舉著,鞭子在空中搖晃著,那馬兒就會在他們搖晃的鞭子下順服地賣力拉車、拉犁杖,他們輕易不揮鞭抽打馬匹的,除非是極少數情況下,有的馬兒不聽吆喝,才會揮起鞭子,準確地抽打一下,“叭——”地一聲,馬鞭準確地抽打在馬耳朵根上,那馬兒就乖乖地使勁向前拉車了。

  我接過馬鞭也學著車老闆的樣子趕著馬車。可是那馬兒聽出了不是原主人的聲音,看到主人換了,總是欺負新手,不聽我的吆喝,於是我就舉起馬鞭,也學著老闆子的揮鞭樣子,抽打過去,可是我抽打得總不是我心裡要打的地方,有時候會無意中抽打到馬眼睛上面,那馬就會揚起前蹄,發出嘶鳴。

  坐在車上的車老闆看到馬兒揚蹄嘶鳴,心疼他的馬匹,就氣洶洶地從馬車上跳下來,跑過來奪過我手裡的馬鞭,很氣憤地說:“去——!到車上坐著去!”然後就自己駕馭著他的馬車往前走了,我往往在這個時候有些內疚,有些慚愧,有些自卑。悔恨自己讀那些書有什麼用?後來我看到著名作家張賢亮寫的這部小說的時候,那裡面的男主人公也是個知識分子,在西北的勞改農場裡趕馬車,在荒原裡牧馬,我還在想,他也一定經受了許多坎坷以後才學會的駕馭馬的本領吧?

  有一次聽了遼寧營口的心理學教授曲嘯先生的報告,他被打成右派的時候也是在勞改農場放馬,報告裡他那在馬群裡耀武揚威的樣子總在我的心裡成為一個不朽的形象,令我欽佩!不過我後來也逐漸地能駕馭比較老實的馬匹了,對於烈馬我還是心有餘悸,不敢操起馬鞭。後來我考上了大學,有一位女同學就是來自黑龍江青色草原馬場的知青,我問過她:“你在青色草原馬場當知青,趕過馬車嗎?”她說:“唉,別提了,我看見馬兒心就砰砰跳,還趕馬車呢!”我心裡暗自想,原來不敢趕馬車的絕非我自己啊。也是又一想,人家是女的,可我是個大男人呢!

  改革開放以後,生產隊裡的牛馬都分給了農民,隨著農業機械的普及,現在的黑龍江的馬匹也逐漸地減少了,我已經有30年沒有駕馭馬匹了,有時候真想再去重溫一下駕馭馬車的生活。

  那年春天5月,大田種完了,天氣也暖和起來了。留守在故鄉的父親處理完了所有的家當,老屋四合院也被迫廉價地賣給了當地的一個外姓人家。父親帶著13歲的四妹啟程也奔赴了黑龍江。我提前跟老隊長說了我父親和妹妹馬上要到的事,並且說家鄉的一些家當也都帶過來了。老隊長安排一個車老闆駕著三匹馬拉的車和我一起去接站。我坐著馬車走了60多里路程來到了縣城,把馬車栓進了車馬店。我請車老闆在民族飯店裡簡單地吃了飯,東北人愛喝酒,我為他要了一壺酒,四個菜,我那時候不會喝酒。我們吃完飯,在縣城裡的大車店裡住了一宿。

  第二天上午到了車站,一進候車室的門,老遠就看見父親已經坐在候車室的木椅子上發呆地等著我了。看到父親滿臉的滄桑,我頓時想起了七千裡外的家鄉,想起了我們的四合院,想起了父親在家鄉長年累月的勞苦,想起了父親半生的不幸遭遇,想到了我們住了幾代的四合院已經易主,一股熱流湧上了我的眼眶。我偷偷地轉過臉,擦乾了眼淚,然後才轉過臉走向父親。這時候,正坐在候車室裡發呆的父親才突然看到了我,很嚴肅卻又帶有愁容的臉上頓時有了一些安慰和安詳。四妹在車站外玩,我找了回來。

  我對父親說:“我帶著馬車來接你的。”

  父親似乎有些茫然,半晌才說:“從蘇北託運的傢俱行李不知到沒到,你去看看,要是到了,就一起拉回去。”說著,他掀起了穿在身上的棉大衣,從裡面掏出了一張託運的收據,遞給了我。

  我拿著那個收據走了出去。車老闆駕著馬車站在車站廣場上等候著,見了我,問:“接到了嗎?”我說:“我的父親和四妹已經到了,我現在去看看行到了沒有,想一起拉回去。”說著我就急急忙忙地向遠處的行李房走去。

  行李房裡冷冷清清,一箇中年女人坐在裡面一間屋的視窗,她的對面坐著一個男人,他們正在說話。我走到視窗把手裡的託收據遞了進去,那女的接過我的存根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沒到。”說完,她連看也沒看我一眼,就又繼續和她對面的男人說話了。我再次敲了敲視窗的玻璃,她不耐煩地向著我說:“還有什麼事?”我很恭敬地說:“對不起,還要打擾您一下,麻煩你幫我看看,我的行李什麼時候能到,我離縣城很遠,來一趟不容易,最好能有個準確的時間,以便我再來取。”

  看我很客氣,說話也很文明,她便再次接過我的收據,仔細地看了看,說:“哦,你這是從徐州南託運的,路程太遠了,至少還得一個星期吧,你就10天后再來取吧。”我說:“我要是來晚了,你們不會要保管費嗎?”她卻笑了,望著我說:“你的太遠了,中途還要多次裝卸轉車,到站的時間不能保證,你就是來晚了幾天,也不向你要保管費。”我很客氣地向她點點頭,說了聲“謝謝”就轉身要走。可是她卻把我叫住了,笑著對我說:“從你的口氣裡,看得出你不是一般的年青人,你舉止文明,語言很謙遜,你一定是個很有文化的青年吧?”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在故鄉讀過幾年書,不算什麼有文化的”。他對面的那個男人也很凝神地望著我說:“你們南方的人就是有文化,不像我們北大荒,到處都是文盲。看你長得這麼英俊,又有文化,來這裡將來會不錯的。”我很羞澀地向他們致意以後離開了那個溫馨的視窗。

  我到外面告訴車老闆,我們的行李大約還得十天才能到。他木然地說:“那就等十天以後再來取吧。先把你父親接回去。”

  我讓父親和四妹坐上了馬車,我又去商店裡買了一點路上要吃的東西。就坐著馬車往回趕路了。搖搖晃晃地走了6個小時,天快黑了,我們才走到這個新家的村莊。

  母親也許心有靈犀,估計我們今天能到家,她已經把飯做好了。父親進了屋,脫下了外面的棉大衣,洗了洗臉,母親已經把飯菜放到了飯桌上了。黃橙橙的小米飯,土豆、酸菜燉豆腐。熱氣在炕上升騰著。

  飯桌擺在炕上,應該上炕坐著吃飯,這是蘇北人所不懂得的。蘇北沒有炕,吃飯有專門的廚房。父親哪裡見過在炕上吃飯的情景,遲遲地不上炕上去,我就把坐在炕上吃飯是東北的習慣告訴了他,他才勉強坐到炕沿邊上......。他端起碗,看著碗裡的小米飯,臉上泛出一種極不適應的表情。我不禁一陣心酸。

  坐在炕上吃飯,拉家常,這是東北人的習慣。我是在讀曲波的小說《林海雪原》的時候就知道了,所以我一到黑龍江的時候就沒有感到彆扭。反而覺得,在外面冷呵呵地回到屋裡,坐到熱炕上吃飯,屁股下面熱乎乎的,是一種享受。

  幾年後我考上了大學,走進了都市,又離開了炕上吃飯的生活。我的老父親,在離開了他生活了大半生的蘇北以後,也逐漸地習慣了黑龍江的生活。父親不吸菸不喝酒,由於東北的氣候冷的原因,後來他也能喝一點酒了。我大學畢業,幸福的生活就要來了,可是,我的父親就在我大學畢業後的第二年,就在病痛中離開了人世。本來做兒子的想帶他離開苦難的生活,到異地他鄉過一個幸福的晚年,可以他卻沒有真正享受到幸福就走了。這是我今生不能報答他的養育之恩的遺憾。

  光陰荏苒,歲月飄然逝去,但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依然在我的心頭縈繞著。如今,黑土地上又將是冰封三尺白雪皚皚了。父親的墳墓還在訥謨爾河的北岸的山野裡,我走以前特意製作的那高大的墓碑也一定還在那山坡的黑土地裡豎立著,只是每年清明,我都不能親自到父母的墓碑前盡孝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回到訥謨爾河畔,去給沉睡在那裡的父親母親祭魂!

  在這秋風蕭瑟,荒草遍野的秋天,我想踏上燕山的山頭,遙望山海關外的黑龍江遠空,高呼一聲:訥謨爾河——請你接受我遙遠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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