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柳枝子散文

童年的柳枝子散文

  村落小,八九戶人家,散漫地蹲在騰格裡沙漠邊緣。院子卻格外大,沙漠裡地皮子寬綽。舊時這兒是邊外灘,古長城隨處都是。一鎬刨下去,指不定就是老長城牆基,地皮子堅硬如鐵。

  院牆是黃土夯的,厚,笨拙,堅實。屋子也是泥土築的,一派黃沉沉的氣息。窗子還是木頭格子糊了白紙的,至於玻璃窗——那可沒有,都是三十多年前的時光啦。

  莊戶人家,也不懂得歷史,拉著架子車,去古長城上刨一車子老舊的黃土,拿回家當肥料,種種樹栽栽花。遠處的古長城還立著,近處的,刨得一年短一截。

  屋前種白楊,屋後也種白楊——別的樹苗都短缺。春天刮老黃風,叫人睜不開眼睛。馮家爺踏風而來,從一窩黃沙中簌簌冒出,不知從哪裡得來一小捆柳枝,幾根棗樹苗。他老眼昏花地看著樹枝子,像是盯著金枝子銀葉子,目光裡濺出天大的歡喜來。我雖小,才七八歲,但比老人還喜歡那些枝條。

  幾枝棗樹苗栽種在馮家的院子裡。刨開坑,墊一圈羊糞,戳了棗樹苗,填土,澆水。柳枝子呢,都直接戳在屋後的沙地裡。我殷勤,一趟一趟拎了水桶去澆水——單單澆柳枝子。儘管是馮家的樹苗。

  只記得,那夜的月光黃亮得很,我拖著自己短小的影子,躲閃出門。後面還跟著更加矮小的影子——我弟弟大概五六歲,瘦得像只羊羔子。然後,還綴著一個更加細小的影子——小黃狗,才捉來,走路還不穩當,邊走邊滾蛋蛋。三個鬼鬼祟祟的影子慢慢蠕動,偷眼朝馮家的莊門前覷過去,靜悄悄的,一家子肯定都睡了。

  也許八枝,也許九枝,不敢都拔回來,只拔了三五枝,逃竄回家。人雖小,卻是種樹的老手。坑刨得深,羊糞牛糞都墊進去,栽好了柳枝,在月光下細細稀罕了半天,方才戀戀不捨睡去。

  天大亮,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寒暄。馮家爺給我爹說話呢——那幾枝柳枝子他昨兒走了幾十里路,頂著黃沙抱回來的,今早兒丟了四五枝。屋後黃沙上兩行小腳丫子印兒,一行狗爪爪印兒。

  我家那年還沒有莊門,一截黃土夯的牆,中間留著個寬大的豁豁,算是大門。進門朝右,便是整理好的`一畦地,地埂上精心戳著幾枝柳枝子——那是連夜熬栽的,多下工夫。

  爹和馮家爺哈哈大笑,他們笑得幾乎岔氣了。於是,我弟弟跳下炕,躥出門去,飛快把幾枝樹苗拔了,藏在灶間,氣喘吁吁回來。小黃狗連滾帶爬跟著,也累得呼哧呼哧喘息。

  每天夜裡,萬籟寂靜,我們慎重取出來藏著的柳枝子,重新栽下去,澆水培土,細細欣賞一番,猛吸幾口摻著樹木氣息的空氣。清早,我爹還呼呼大睡的時候,柳枝子飛快拔出來,藏好。

  整個春天,都在晝伏夜出地種樹苗,一點也不覺得辛苦。那是我小小的,卻又宏大的理想,發誓要在我家的院子裡種出幾棵妖嬈的柳樹來。白楊很多,也很難看,不喜歡。我喜歡柳喜歡得發瘋。

  夏天的時候,馮家的棗樹枝子已經竄出去一截子,枝葉繁密。而屋後留下的那幾枝柳枝子,也冒出一簇簇細嫩的葉子——那是一種長不高的柳,枝幹水紅,葉子細軟,婀娜多姿得要命。一定是沙漠裡獨有的植物。

  而我的幾枝柳枝子,早已乾癟枯瘦,一枝芽兒也不曾有,黑窟窟的樣子,還在晝伏夜出,風移影動。我總是固執地認為,有一天它們會發芽的。

  那年夏天,沙漠裡竟然也落下來幾場雨。雨滴撲落在馮家屋後的柳枝子上,顏色愈發鮮亮,美得幾乎要跳躍起來。我的脖頸裡濺著雨水,頭髮上也是。我扔掉那幾枝幹枯的柳枝子,立在雨水裡嚎啕大哭。我就是奢望有幾棵柳,在我家院子裡妖嬈。可是,它們還是棄我而去,猝然消失在光陰裡。佛家說,不要執著。可是俗世的歡樂,就是打執著而來。得便是歡樂,失就是痛苦。

  去年暮春時分,去深山裡。一戶人家的莊門敞開著,廊簷下坐著老人和小孩。門口的玫瑰嘩啦啦盛開,似乎聲音都聽得到。突然想起年幼時那幾枝柳枝子,在雨裡崩潰後的大哭。而馮家的庭院,早已經都柳成蔭,棗花簌簌落一地了吧?

  多少年了,心裡還是藏著這樣一個小院,不肯放下。屋前種花,屋後栽柳。院子裡有父親靜坐吃煙,和孫兒聊天,看落花紛飛。自己得閒,挽起頭髮,去鄰居家串門,說起小時候偷走幾枝柳枝子的樂趣。若是非要說幸福的夢想,大概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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