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水安全問題調查
中國水安全問題調查
水安全問題正在成為中華民族的“心腹之患”。新華社記者為此深入調研,從即日起連續兩天播發系列報道,以期引起全社會的高度重視。
這是紅色的警訊——
全國十大水系水質一半汙染;國控重點湖泊水質四成汙染;31個大型淡水湖泊水質17個汙染;9個重要海灣中,遼東灣、渤海灣和膠州灣水質差,長江口、杭州灣、閩江口和珠江口水質極差……
記者近期深入全國多個省市調研後瞭解到,伴隨人口增加、經濟發展和城市化程序加快,水資源短缺、水環境汙染、水生態受損情況觸目驚心,水安全正在成為新時期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性、全域性性和戰略性問題。
“心腹之患”
“每天早晨先把水缸、水桶添滿,洗菜水不敢倒,留著沖廁所。”今年下半年的一段時間,北京市通州區馬駒橋鎮溫馨家園等多個小區分時段停水,居民劉女士讓兒子特意買幾個桶專門儲水。
水廠表示,今年雨水少,區域內新樓盤入住人口增加,地下水位降低,供水嚴重不足。
馬駒橋的這一幕,是日趨嚴峻的城市缺水狀況的縮影。
“水資源嚴重短缺、水環境嚴重汙染、水生態嚴重受損,三者互動影響、彼此疊加。”環境保護部等七部門組成的聯合調研組在對京津冀地區生態環境保護問題開展調研後,如此評價當前京津冀地區的水安全。
史上,京津冀土肥水美。而今,呈現在調查者眼中的是怎樣的情景呢?
——人均水資源僅286立方米,遠低於國際公認的人均500立方米的“極度缺水標準”。地下水嚴重超採,形成了全國最大的地下水漏斗區;
——地表水劣V類(喪失使用功能的水)斷面比例達30%以上,受汙染的地下水佔三分之一;
——平原區河流普遍斷流,溼地萎縮,功能衰退。
海河,流經京畿,滋養一方。但2013年調查,其主要支流皆重度汙染,Ⅲ類以上汙染水超過60%。
京津冀如此,全國亦然。
《2013中國環境狀況公報》顯示,全國地表水總體輕度汙染,其中黃河、淮河、海河、遼河、松花江五大水系水質汙染,全國4778個地下水監測點中,約六成水質較差和極差。
再看湖泊。同一份公報顯示,國控重點湖泊中,水質為汙染級的佔39.3%。31個大型淡水湖泊中,17個為中度汙染或輕度汙染,白洋淀、陽澄湖、鄱陽湖、洞庭湖、鏡泊湖赫然在列,滇池水質重度汙染。而且,大量天然湖泊消失或大面積縮減,“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和“氣蒸雲夢澤”的洞庭湖湖面大幅縮小,“水情即省情”的湖北湖泊面積銳減、溼地萎縮。
現實是沉重的——全國657個城市中,有300多個屬於聯合國人居署評價標準的'“嚴重缺水”和“缺水”城市。
趨勢是嚴峻的——水汙染已由支流向主幹延伸,由城市向農村蔓延,由地表水向地下水滲透,由陸地向海域發展。
“目前,全國年用水總量近6200億立方米,正常年份缺水500多億立方米。隨著經濟社會發展和全球氣候變化影響加劇,水資源供需矛盾將更加尖銳。”水利部水資源管理司副司長陳明說。
世界銀行在一份報告中發出警告:用水需求與有限供給之間差距的擴大,以及大面積汙染造成的水質惡化,有可能在中國引發一場嚴重的缺水危機。
這一警告,絕非危言聳聽,它正在變成現實威脅。
湖北經濟學院院長呂忠梅,從事環境法研究30多年。她一針見血地指出:“霧霾大範圍發生,人們經常碰到,因此被稱作國家的‘心肺之患’。而水安全問題,正在構成中華民族的‘心腹之患’。”
短視惡果
“發達國家一兩百年工業化程序中分階段出現的環境問題,在我國近30多年的快速發展中集中顯現。”環境保護部部長周生賢充滿憂慮地說,“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我國處於工業化、城鎮化快速發展過程中,發展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的問題依然突出。”
河北滄縣小朱莊村村民朱建勇,看到從地下抽上來的水散發著異味,並呈鐵紅色,驚慌莫名。村裡一家養殖場的主人稱,數百隻雞因飲用這樣的水相繼死亡。
監測顯示,村子附近的建新化工廠不僅向河流排汙,還向周邊溝渠傾倒廢渣。這個發生在去年4月的生態事件,雖已過去一年多,但村民至今想來,仍心有餘悸。
“過去我們滄州挖幾米深就能得到地下水,而現在一些地方要深入地下幾百米才能抽到水,有時即使抽到也是汙染水。”當地一位基層幹部說。
只顧眼前利益、注重一己之私——“扭曲的義利觀”是造成耗水過度、水質汙染的重要社會心理動因。
盲目拉高速度、片面追求GDP——“被汙染的政績觀和發展觀”是危害水安全的重要現實“推手”。
環境保護部環境規劃院副院長兼總工王金南說:“在水環境形勢極其嚴峻的海河流域,各地都在發展鋼鐵、煤炭、化工、建材、電力、造紙等高耗能、高汙染產業,只顧發展,不管環境。”
水汙染加劇多半是人為因素造成的,正是由於人們向大自然無度索取,使得本已稀缺和變髒的水,變得更稀缺、更髒。
根據《全國水資源綜合規劃》,在全國主要江河湖庫劃定的6834個水功能區中,有33%的水功能區化學需氧量或氨氮現狀汙染物入河量超過其納汙能力,且為其納汙能力的4-5倍,部分河流(段)甚至高達13倍。
全國政協委員、新疆師範大學副校長牛汝極說:“一些地方不顧水資源約束和水環境容量極限,不顧企業是否高汙染高耗水,只要是見效快、獲利多的專案就爭相上馬,以求短期內做大GDP。”
水安全的危急狀況,有沒有人管呢?這又牽扯到“九龍治水”的體制因素。
資料顯示,目前長江流域已建水庫4萬多座,已建和在建水電站超過2400座。長江水利委員會有關負責人接受記者採訪時介紹,上游水庫群涉及多家企業,其排程和管理又涉及水利、電力、交通等多個部門。水庫排程運用大都各自為戰,在遭遇大洪水或乾旱時,有時甚至會放大下游洪水或加劇枯水程度。
“在我國,跨行政區流域水汙染事故時有發生,流域統籌協調不力的問題突出。”上海市環保局局長張全說。
呂忠梅用三個“分割”來形容水安全保護立法難以落到實處的原因:一是流域管理上的“條塊分割”,二是區域管理上的“城鄉分割”,三是同一流域水源功能管理上的“部門分割”。
“這導致水資源的最佳化配置和有效保護的多重負效應,不利於水資源的統籌、協調管理及可持續利用。”呂忠梅說。
傷痕難以修復、短視必結惡果。
為從根本上控制水質惡化,全國水汙染防治費用節節攀升。“十二五”期間,全國重點流域水汙染防治投入將達5000億元,年均1000億元。雖然國家投入巨大,但水汙染問題依然久治不愈。
從1994年開始,養育了全國六分之一人口的淮河流域,成為我國曆史上首次大規模流域水汙染防治的“先導”。經過20年不懈治理,國家投入資金數百億元,才算遏制住淮河不斷加重的“病情”。2013年,淮河流域國家監測斷面中,水質為輕度汙染。
太湖同樣因為汙染問題成為全國重點治理的“三江三湖”之一。2007年無錫水汙染事件暴發以後,政府先後投入800多億元資金治理,代價不可謂不大,然而,太湖水質仍然不容樂觀。
曲格平,中國環保事業的開拓者之一。1972年曾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團成員出席聯合國第一次人類環境會議。
“40多年過去了,水的問題愈演愈烈。”回顧來路、檢視當前,這位84歲的老人發出了“錐心之問”——“再不抓緊行動,難道真的要讓最後一滴水成為人類悔恨的眼淚?”
無路可退
誠然,水安全問題有天災因素。水利部門核算結果表明,由於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的影響,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黃河、淮河、海河、遼河流域水資源總量減少13%,從而進一步加劇了北方的“水飢渴”。
然而,天災難免,人禍可除。面對殘酷現實,我們沒有退路:
——節水是治本之策。
“當前打好‘水安全保衛戰’的關鍵環節是節水,要從觀念、意識、措施等各方面把節水放在優先位置,大力推進農業節水、工業節水、生活節水,加快推進節水型社會建設。”全國節水辦公室原常務副主任吳季松說。
統計顯示,目前我國萬元工業增加值用水量仍為世界先進水平的2至3倍;農田灌溉水有效利用係數為0.52,遠低於0.7至0.8的世界先進水平。
——體制改革是關鍵。
專家認為,針對水資源開發和水環境保護之間的脫節,應加快改革步伐,建立以流域水環境管理為核心的管理體制。
必須發揮好政府和市場各自的作用。水利部部長陳雷表示,加快推行城鎮居民用水階梯水價制度,非居民用水超計劃、超定額累進加價制度;開展水資源使用權確權登記,構建全國和區域性水權交易平臺,探索水權流轉實現形式。
——統籌兼顧是根本。
山水林田湖是“生命共同體”,治水必須統籌兼顧,與治山、治林、治田等有機結合,協調解決水資源、水環境、水生態、水災害問題。
面對地表水、地下水及近海汙染的多重考驗,加強水環境治理的思路創新迫在眉睫。為此,周生賢等提出實施陸海統籌的生態系統保護修復理念。
——調水是輔助。
專家認為,調水不能作為解決水安全問題的主渠道,而應在嚴格節水和治水的條件下,輔以適當調水。
“現在一缺水,就想到調水;水質汙染了,也想到調水。我們必須轉變觀念,從向老天爺要水轉變到自身節水,小到每個家庭每個人節約一滴水,大到農業耕作方式的改變和工業產業結構的調整。”王金南說。
……
國家高度重視水資源保護和水汙染治理,提出了“節水優先、空間均衡、系統治理、兩手發力”的治水新思路。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也明確提出“堅決向汙染宣戰”。
一些實質性舉措已經相繼推出,變化正在發生——
新修訂的《環境保護法》將於2015年元旦正式實施;俗稱“水十條”的《水汙染防治行動計劃》也在緊鑼密鼓制定中;
5月1日起,北京居民實施階梯水價,3檔水價分別為每立方米5元、7元、9元,多用水多負擔;
寧夏、江西等7省區正在開展不同型別的水權試點,力爭二三年內在水資源使用權確權登記、水權交易流轉等方面率先突破;
民間環保組織和社會力量參與,成為一支重要力量:“公眾環境研究中心”致力於“中國水汙染地圖”繪製;“綠色江南”致力於太湖流域水環境保護;
“環保問政”正在倒逼政績考核向“綠色”轉軌。
……
水是生命之源,水是夢想之基。
守護水安全,是當代每個人必須肩負的重大責任,任務艱鉅、光陰緊迫。